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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迅与梅兰芳和柯灵
  
   杜浙
  
   最近柯灵先生和黄裳先生由纪念梅兰芳引起的争论,颇引起读者们的注意,柯灵
在其发难的《想起梅兰芳》一义中,还专门有一段“考察一下旧时代戏曲界的境遇”,
甚至把鲁迅也拉来受审,似乎对大半个世纪以来一切鄙视、轻视梅兰芳者,甚至对梅兰
芳有过微词者,都要进行一番清算。这在老实人看来,他柯灵先生的文章当然不是针对
黄裳一人的,因而也就大大加重了他这篇文章的“历史意义”。不幸的是,柯灵指责鲁
迅的内容,是不符合史实的,甚至是无中生有的。这就使他的“历史意义”落了空,倒
将遗憾留给了读者。柯灵在文中是这么说的:

   中国自古倡优并列,属于贱民阶级。……京剧演员的卑微地位,也并未经“五四
”的洗礼而有多少改变。演旦角的,更是雪上加霜,受到双重鄙视。歌舞之事,自古男
优女妓,各自为曹,这就是戏台上男扮女装的由来。民国初期,还把男女同台悬为厉禁
,认为“有伤风化”。而从“五四”时代激进的新眼光看来,认为是一种腐朽落后现象
,不免看得七窍冒火,混身不自在,也正是势所必然。新文学家中,只有戏剧家田汉和
梅兰芳夙有交谊,伟大正直如鲁迅,也不免对梅怀有极深的偏见,曾因傅东华把他和梅
“并为一谈”,看作是极大的侮辱,忿懑异常,为文坛所熟知。……

   这段活里夹杂了好几个问题。先从与鲁迅直接有关的谈起。“曾因傅东华把他和
梅‘并为一谈’,看作是极大的侮辱,忿懑异常”云云,是无中生有的事。“为文坛所
熟知”,大概这个文坛只有柯灵一人,如还有别人,怎么可能对无中生有的事“熟知
”。

   鲁迅和梅兰芳曾应宋庆龄之邀,不约而同地出席了招待萧伯纳的宴会。在宴会上
和宴会后,鲁迅并没有因与梅兰芳一起吃饭而“看作是极大侮辱”。鲁迅在事后写的《
看萧和“看萧的人们”记》 中,还写到:“也还有一点梅兰芳博士和别的名人的问答
,但在这里,略之。”这是告诉人们梅兰芳当时到场,和他鲁迅在一起。至于梅兰芳与
别的名人的谈话,因是本文题目之外的内容,故“略之”。当时的一些报刊在报道萧伯
纳在上海的活动时,把鲁迅和梅兰芳“并为一谈”,鲁迅并没有表示“忿懑异常”,更
没有提出抗议。

   萧伯纳是1933①年2月来上海的。同年7月,黑人作家休士来上海。招待的场面似
乎不及招待萧伯纳的热闹,傅东华很为休士不平,写了篇《休士在上海》发表于《文学
》杂志上,其中有这么几句:

   ……萧翁是名流,自配我们的名流招待,且唯其是名流招待名流,这才使鲁迅先
生和梅兰芳博士有千载一时的机会得聚首于一堂。休士呢,不但不是我们的名流心目中
的那种名流,且还加上一层肤色上的顾忌!……

   照这段话的字面上的理解,好像休士是黑人,鲁迅才不出席招待会的。鲁迅读到
傅东华的文章,立即给文学社写信抗议。②鲁迅说:见到萧伯纳,“是招待者邀我去的
”;而这次招待休士,“并未接到通知,时间地址,全不知道”;“即使邀而不到,也
许有别种的原因”,怎么“就断定我看不起黑种”呢!“我自己还不相信我竟是这样一
个势利卑劣的人!”从鲁迅给文学社的信可知,他抗议的根本不是什么“和梅兰芳并为
一谈”。柯灵却来了个移花接木,再加上张冠李戴,就换成了鲁迅“对梅怀有极深的偏
见”!这样换出来的新闻,竟还称“为文坛所熟知”,真不知从何说起! 

   再看柯灵那段文字中与鲁迅间接有关的话。鲁迅何以“对梅怀有极深的偏见”呢
?是“自古倡优并列”吗?是“京剧演员的卑微地位”吗?是“自古男优女伎”吗?是
“双重鄙视”吗?柯灵虽然没有直接说鲁迅的“偏见”是这些因素造成的,但从上下文
看来,显然和鲁迅的“偏见”有关。柯灵这样说有什么根据呢?如果拿不出什么根据,
这不是硬将一桶脏水泼在鲁迅身上吗?

   鲁迅在一些文章、书信中确有涉及梅兰芳的,主要有两个方面:1.京剧要改革,
因而梅兰芳的演唱也要改革;2.他个人不喜欢当时的京剧,因而也不喜欢梅兰芳的演
出,包括“男人演女人”。鲁迅还专门写过分上、下两篇的《略论梅兰芳及其他》,③
曾严正指出:京剧和梅兰芳本是民间的,但“士大夫是常要夺取民间的东西的”,“他
们将他从俗众中提出,罩上玻璃罩,做起紫檀架子来”,“教他用多数人听不懂的话,
缓缓的《天女散花》,扭扭的《黛玉葬花》”,“雅是雅了,但多数人看不懂,不要看
,还觉得自己不配看了”。鲁迅叹惜悔兰芳“竟没有想到从玻璃罩里跳出”。鲁迅所说
的见解,见仁见智,有不同的看法,是很正常的;但鲁迅决无卑视梅兰芳之意,更不是
“对梅怀有极深的偏见”,而是主张京剧必须改革的坦诚之言。笔者以为,京剧如果要
进行改革,读一读鲁迅的这篇文章,恐怕未必是多余的事。柯灵在文章中也涉及到了鲁
迅的这篇文章,阐述大意,对鲁迅原意没有太大的曲解。我在这里就不再赘述了。

   写文章,搬用史料,引用古人的话,有时弄错了,是很平常的事,不必大惊小怪
,更不必说成是有意歪曲古人。但在柯灵,既然拿鲁迅“对梅怀有极深的偏见”作为文
章中的重要论据,无论如何也应查核一下鲁迅的有关文章吧?

   鲁迅的文章很好查,都在全集里面;而且鲁迅的集子多数是编年的,只要大致记
得那事发生的年代,就更容易查到。不查书,凭记忆,弄错了,这也没有什么大不了。
奇怪的是,柯灵却紧紧咬住鲁迅不放。他和黄裳的争执,一来一回,三个回合,共有六
篇文章了吧。他竟始终没有放过鲁迅。就在第六篇柯灵的《一点感想》中,他再一次指
责“新文坛和旧艺人的不正常关系”,并再次指责鲁迅,不过话说得巧妙了些,“谈到
鲁迅先生对梅不应有的偏见,丝毫不减我对先生的衷心崇仰。”为什么咬住鲁迅到了如
此纠缠不休的地步呢?恐怕,不是鲁迅“对梅怀有极深的偏见”,而是柯灵对鲁迅怀有
极深的偏见吧。其实,这在今天也很容易理解。我们有一段历史时期中,只要文章中引
用几句鲁迅的话,文章就光彩了。曾几何时,时来运转,只要文章中奚落几句鲁迅,指
责几句鲁迅,文章就显得有棱角了,立刻就会有人来拍手叫好。虽是老年作家,有时也
不能免俗。这倒确是一种“文化现象、社会现象乃至历史现象”,发人深思!
   
  (肖毛扫校自《书城》杂志1994年第11期)
  
  
   肖毛校记
  
   ① “1933”:原刊为“1932”,错。萧伯纳到上海的时间是1933年2月。据鲁迅
日记可知:鲁迅在1933年2月17日与梅兰芳等出席了那次宴会,2月24写成《看萧和“看
萧的人们”记》(该文后收于《南腔北调集》)。

   ② “写信抗议”:该文于1933年7月29日作,题为“给文学社信”,后亦收《南
腔北调集》。此外,傅东华的《休士在上海》一文是以“伍实”的化名发表的。这之后
的故事,《林贤治的《人间鲁迅》一书中略有叙述。

   ③ 《略论梅兰芳及其他》:该文后收于《花边文学》。文章是很好顽的,顺便抄
一点:“梅兰芳不是生,是旦,不是皇家的供奉,是俗人的宠儿,这就使士大夫敢于下
手了。……士大夫也在日见其消沉,梅兰芳近来颇有些冷落。……为什么呢?就因为他
没有被士大夫据为己有,罩进玻璃罩。……他未经士大夫帮忙时所作的戏……有生气。
待到化为‘天女’,高贵了,然而……看一位不死不活的天女……倒不如看一个…村女
的,她和我们相近。”

  在那篇1933年3月由瞿秋白先生执笔的“最艺术的国家”(收于《伪自由书》)一
文中,还有更好顽的话:“男人看见扮‘女人’,女人看见‘男人扮’。表面上是中性
,骨子里当然还是男的。”

(XYS200301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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