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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迅与博尔赫斯的一点心有灵犀 

  史军 

  鲁迅的散文集《野草》中有一篇《狗的驳诘》: 

  我梦见自己在隘巷中行走,衣履破碎,像乞食者。一条狗在背后叫起来了。 
  我傲慢地回顾,叱咤说:“呔!住口!你这势利的狗!” 
  “嘻嘻!”他笑了,还接着说,“不敢,愧不如人呢。”“什么!?”我气
愤了,觉得这是一个极端的侮辱。“我惭愧:我终于还不知道分别铜和银;还不
知道分别布和绸;还不知道分别官和民;还不知道分别主和奴;还不知道……” 
  我逃走了。 
  “且慢!我们再谈谈……”他在后面大声挽留。 
  我一径逃走,尽力地走,直到逃出梦境,躺在自己的床上。 

  如果把第一句当中“梦见自己”四个字去掉,那么结尾的“逃出梦境,躺在
自己的床上”读起来或许更有味道。因为读者并不一定认为这是个荒诞的梦境,
“一条狗在背后叫起来了”,那可能是作者所厌恶的人在说话,鲁迅不是经常痛
斥一些人是“走狗”吗?这样来理解,结尾的那句话就成了揭开谜底,这篇短文
也就多了一层悬念了。 

  由此想到博尔赫斯的一篇短文《敌人的故事》,开头是“经过那么多年的逃
避和等待,敌人终于来到了我家。我从窗户看见他费力地经崎岖的山路爬了上
来”。而结尾则与鲁迅的那一篇如出一辙: 

  “除了等死,您还能做什么?” 
  “还能做一件事,”我回答说。 
  “什么?”他问道。 
  “醒来。” 
  我真的这么做了。 

  《野草》中的另一篇《颓败线的颤动》则提到了梦中之梦:“我梦见自己在
做梦……”博尔赫斯看了这样的开头,或许会引为知音,而鲁迅自然不会知道,
这种梦与现实之间的转化、梦中之梦是博尔赫斯最喜欢的题材。博尔赫斯的所有
作品都被看作是一场天才的文学白日梦,难怪他被称为20世纪最伟大的梦想家—
—一个在虚幻中生存的人。与博尔赫斯相比,我们向来是称赞鲁迅那直面现实、
绝不退缩的勇气,似乎没有人称他为梦想家,然而他对那些有创造力的文学之梦
同样欣赏。 

  鲁迅在《中国小说史略》中谈到唐传奇时,称赞白行简的《三梦记》“叙述
简质,事特瑰奇,其第一事尤胜”,那么就让我们来看看这第一个梦。话说武则
天在位时有位县丞叫刘幽求,因公出差外地,办完差事后不在外面花天酒地连夜
赶回家(真是难得啊): 

  尝奉使,夜归。未及家十余里,适有佛寺,路出其侧,闻寺中歌笑欢洽。寺
垣短缺,尽得睹其中。刘俯身窥之,见十数人,儿女杂坐,罗列盘馔,环绕之而
共食。见其妻在坐中语笑。刘初愕然,不测其故,久之,且思其不当至此,复不
能舍之。又熟视容止言笑无异,将就察之,寺门闭不得入。刘掷瓦击之,中其罍
洗(酒器杯盘之类),破迸散走,因忽不见。刘逾垣直入,与从者同视殿庑,皆
无人,寺扃如故。刘讶益甚,遂驰归。比至其家,妻方寝,闻刘至,乃叙寒暄讫,
妻笑曰:“向梦中与数十人同游一寺,皆不相识,会食于殿庭,有人自外以瓦砾
投之,杯盘狼藉,因而遂觉。”刘亦具陈其见,盖所谓彼梦有所往而此遇之也。 

  正如鲁迅所说,这个故事“叙述简质”,初读似乎没有什么特别出奇之处,
然而细想起来实在让人不寒而栗。寂静漆黑的夜晚,荒凉破败的寺院,妻子竟在
此与一群陌生人饮酒,掷瓦击之,踪影不见。这是多么诡异的情境,我们可以想
象在那个一千多年前伸手不见五指或者月光凄迷的深夜里刘幽求县丞在驿路旁所
体验的震惊与恐惧。看起来似乎是刘县丞进入妻子的梦境之中,并改变了妻子的
梦境,但这却不能用夫妻之间的特殊感应来解释,因为不要忘了刘县丞并不是孤
身一人,他还有“从者”跟随,唯一合理(其实根本无“理”可讲)的解释是刘
幽求妻子的梦境变为了现实,这现实经过刘幽求等人的干预后又重归于她的梦境。 

  如果博尔赫斯能读到这篇传奇,他肯定会和鲁迅一样赞叹不已。我们知道他
沉迷于庄周梦蝶,也曾从《一千零一夜》中寻觅此类故事,并写成了《双梦记及
其他》。《双梦记》中做梦的故事与《三梦记》中其他两个故事有些相似,但远
远不及刘幽求的故事那么诡异飘忽,意蕴悠远。当然,博尔赫斯自己还是“原创”
了更多的做梦故事,也是在一片漆黑的夜里,《圆形废墟》里的魔法师疲惫地爬
上河岸,开始按照博尔赫斯的指令执行他那不知天高地厚的任务:他并不明了自
己乃是虚幻之身,竟然想创造另外一个虚幻之身去执行现实世界中的使命……看
来就象博尔赫斯为卡夫卡找到韩愈作为先驱者一样,我们也可以把白行简作为博
尔赫斯的一个先驱者。 

  博尔赫斯就这样自由地来往于梦幻与现实的世界,他热衷于拆除两者之间的
界限并使他们最终混为一体,在他的笔下,想象的世界特隆正在逐渐侵入现实,
取代现实,而看似无穷无尽的现实世界也可以汇聚成为一点——阿莱夫。现实就
象是迅捷的飞鸟穿过两旁镶嵌有无数镜子的长廊,化身万千,莫衷一是……或许
正如纳博科夫所说:生活中存在我们所见到的一般现实,但那不是真正的现实,
它只是一般理念的现实、单调的常规形式、应时的编者按。我们所应重视的,不
应该是这样陈腐的现实,而应是那些非同一般的“刻骨的真实”。 

  当鲁迅在《狂人日记》中写下这样的话语: 

  “今天晚上,很好的月光。 
  我不见他,已是三十多年;今天见了,精神分外爽快。才知道以前的三十多
年,全是发昏;然而须十分小心。不然,那赵家的狗,何以看我两眼呢? 
  我怕得有理。” 

  “黑漆漆的,不知是日是夜。赵家的狗又叫起来了。 
  狮子似的凶心,兔子的怯弱,狐狸的狡猾,……” 

  他所面对的就是难以回避的“刻骨的真实”,而至于狂人是真疯还是假疯,
他是在做梦还是在所谓的现实之中,那又有什么要紧呢? 

  梦魇般的现实与传统的重担,镜子、棋与迷宫排列组合的游戏,无畏的斗士
鲁迅与优雅的绅士博尔赫斯似乎在叙述完全不同的主题和故事,然而徘徊于梦与
现实之间刻画真实的存在体验,他们也许曾经有着一瞬间的心有灵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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