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遥《平凡的世界》


  卷  二

  第五十章


   天明以后,事态仍然保持着夜间的状态。但整个双水村被惊动了。在农村,没有什
么事能比得上这种事所具有的刺激性。人们都不由自主
地面带着微笑,然后纷纷向哭咽河金俊武弟兄们住的地方跑去;不多时分,金俊武家的
大门外和窑顶上面就挤满了黑鸦鸦的村民。孩子们也都不去学校,跑到这里来看红火热
闹。只是不见孙家的人——他们已经无脸在村中露面了。田福堂、金俊山和田海民这些
队干部也不见踪影,大概生怕把自己直接扯进这种麻糊事件中去。

  现在最羞的也许是金俊武了!田海民和田福堂不出面处理这事,精明的俊武就意识
到,现在被动的不是王彩娥和孙玉亭,而是他们自己了。事到如今,继续扣人不行,马
上放人也不行;更为糟糕的是,全村人都涌到了这里,眼看就要酿成一个大事件。能人
金俊武感到自己已经没有能力再控制这个局面了。他在自己的窑洞里,眉头子挽结着一
颗疙瘩,来回在脚地上走着,心里在抱怨他哥和两个侄子愚蠢透顶。他感到事态越来越
险恶,但又不知道险恶倒究在哪里。他已经失去了任何判断,只能被动地任事态继续发
展。

  此刻,被关在窑里的王彩蛾和孙玉亭,反而倒不那么恐慌。刚开始的时候,孙玉亭
吓得浑身象筛糠一样,但王彩娥立即制止了他的慌乱。彩娥骨子里有她母亲的那种吃钢
咬铁劲。她吼着让玉亭不要害怕,先把衣服穿好再说。孙玉亭这才象死人缓过了一口气,
赶忙手脚慌乱地穿衣服,结果把裤子前后都穿反了,又被彩娥骂着调了过来。

  王彩娥把灯点着,不慌不忙穿好了自己的衣服,又把被子拾掇得齐齐正正;然后便
一屁股坐在窗前,开始破口臭骂金俊武一家人。孙玉亭哆嗦着坐在脚地的板凳上,浑身
汗水淋漓,嘴里只会嘟嚷说:“总有个组织哩……”

  天明以后,两个人听见外面人声沸腾,知道全村人都知道了这件事,赶到这里看热
闹来了。孙玉亭马上又吓得面色灰白,头垂到裤裆里,浑身再一次筛起了糠。王彩娥吼
着对他说:“你这个没骨头的家伙!怕什么?屁的事也没!看他金家这群王八羔子怎放
人!你光明正大来串门子,谁家的龟儿子看见你和我睡觉了?”孙玉亭这才又些许定下
了心。他感激地望着这位相好。他根本想不到,女人平时象水一样绵软,紧要关头就象
生铁一样坚硬。在一生之中,孙玉亭除过和贺凤英,还没和旁的女人相好过。他一心一
意闹革命,从来不做这种偷鸡摸狗的事。自从俊斌死后,他给彩娥安排了照枣这个全村
人眼红的好营生,彩娥就渐渐把他的魂勾住了。起先他还没意识到彩娥勾扯他;直到去
年打枣那天她偷偷在他手上捏了一把以后,他才全明白了她的“意思”。他当然一下子
就招架不住了,很快着了魔似的,不顾一切到这个窑洞来寻找温暖和抚爱,终于落到了
今天这个地步……此刻,玉亭唯一的希望寄托在田福堂身上。他相信福堂哥一定会想办
法解救他的——他忠心耿耿追随书记闹革命二十来年了……

  在田家圪崂这面,田福堂象往常一样,一大清早先泡了一壶浓茶,有滋有味地喝着,
他们让一队副队长田福高到金家湾那面看情况去了。不一会,五大三粗的福高就回来了。


  田福堂问他:“情况怎样?”

  “人还关着。”田福高说。

  “玉亭和彩娥在窑里有什么动静没有?”

  “我没到窑跟前去,就听说两个都不承认。彩娥还在窑里破口大骂金俊武一家人哩
……”

  田福堂“嘿嘿”地笑出了声,说:“这就好了。俊武精明得都憨了!他现在就象从
火堆里拿出颗烧土豆。拿,又拿不住,丢,又丢不得……玉亭哩?”

  “玉亭听说就在窑里嘟囔一句话。”

  “什么话?”“说总有个组织哩……”

  “哈呀!这玉亭!这号事还什么组织哩!怎?组织还给他嘉奖呀?他最好是在窑里
闹着寻死上吊遭人命,那金俊武恐怕马上就得把门打开!”“玉亭怕早吓得屙到裤子里
了,还顾上要计谋哩!”田福高笑着说。“现在这样闹也不迟!不知有没有办法把这话
给玉亭传进去?”福堂问福高。“恐怕没办法。金富和金强两个守在门上,不让人走近
前去。”“那就等着看他金俊武怎结束这场戏呀!”

  田福堂随即给福高递上一根纸烟,他自己端起茶杯子,不慌不忙喝了起来……孙玉
亭自己没想到在彩娥的窑里闹腾着遭人命,他老婆贺凤英却在他家的院子里哭喊着要寻
死上吊了。闻讯赶来的少安妈和秀莲,死活拉扯着她,不让凤英出自己的院子。玉亭的
三个孩子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灾祸,杀猪一般在黑窑洞里嚎叫着。孙玉厚父子三人在自己
家里沉着脸,谁也不说话。他们也没出山,等待看事态如何发展。不管怎样,孙玉亭总
是自家人,他们不能不关心这件事。

  沉默很久以后,少安对父亲说:“看来福堂不会出面解决问题,让我到石圪节去找
公社领导。要不,眼看出人命呀!”

  “不要去!”孙玉厚对儿子大声吼叫,老汉不愿意他家的人再扯进这是非坑里。他
对两个儿子说:“你们不要出门!谁要出去,我就打折你们的腿!他们愿意死哩,和咱
没相干!”

  这种时候,孙玉厚的家长地位是神圣的,少安和少平谁都不敢有丝毫的反抗,他们
只好都呆在自己家里。

  早饭时分,事态终于扩大了,王彩娥娘家户族里的几十条后生,手里拿着碾棍磨棍,
从金家湾后山里转小路赶过来,给金家遭人命来了。双水村谁也不知道,消息是刘玉升
摸黑赶到王家庄报告的。刘玉升是双水村不多几家杂姓之一,属于“少数民族”,在村
中不参与三个主要家族的矛盾。但玉升和王彩娥的娘家有亲戚关系,因此昨晚上听金富
在他们院子里给田海民报案,就在后半夜偷偷溜出村,赶到王家庄报了讯;报完讯后赶
天明他又返回双水村家里,一切遮盖得人不知鬼不觉。王彩娥的几个兄弟听到消息,一
打早就动员了本族几十条好汉,操起家具向双水村赶来了……

  在农村,从古代到现代,似乎有一条不成文的“法规”:此类“桃色事件”可以不
经官方,由户族与户族之间解决。这就意味着暴力与战争。在历史上,这种事件往往酿
成了惨痛的流血和屠杀。户族、种族之间的冲突,也许是人类最大的悲剧。这种战争往
往是由一些鸡毛蒜皮引起的,而且根本分不清谁是谁非,结果就让许多人毫无意义地倒
在了血泊之中。

  王氏家族的武士们首先冲进了金俊斌家的院子。金富和金强尽管是打架老手,但寡
不敌众,没几个回合就被乱棍打得抱头鼠窜了。彩娥家被关住的门很快打开。孙玉亭乘
混乱之机,赶紧冲出了人群,向哭咽河后沟道里落荒而逃,一霎时就不见了踪影;王彩
娥两把抖乱了自己的头发,哭骂着爬上了金俊文家的窑顶,要往他家的院子里跳,给金
家遭人命,被她的一个弟弟硬拉住了。与此同时,一些王姓后生开始砸金俊文和金俊武
家的窑檐石;另外一些人分别冲进这两家人的院子,见什么砸什么。有的人已经开始往
家里冲。金俊武、金俊文和金富弟兄分别拿着切菜刀和杀猪刀子把在自家的门口,准备
决一死战。

  村中所有看热闹的人立即四散而逃了。大人拉着娃娃,哭叫声响成一片,那情景真
是混乱得如同战争一般。

  约摸十分钟以后,金家户族里的二十来条后生,也操起家具,向金俊武家赶来了。
作为同宗同族的人,他们自觉地负起了传统的责任;当这类事发生后,本族有人遭外族
大规模进攻的时候,有义务用同样的方式聚合起来与之对抗。这种关头,作为同族人,
就是历史上或现实中相互之间有嫌隙,也暂时被放在一边,要庄严地为神圣的传统原则
而战了!

  金家户族的人很快冲进了两个院子,和外村的王姓展开了一场混战。金俊武父子弟
兄们看见本族人赶来支援他们,都感动得眼里涌满了泪水。在这混战的人群中,只有一
个毫无缘由的两旁世人也在参战——田二的憨儿子田牛。田牛在混战开始、外姓人纷纷
撤退的时候,他觉得更有意思了,竟然笑嘻嘻地顺手拉了一根柴棍子,也搀和到里面打
开了。他不分敌我,见谁打谁。王姓户族的人以为他是金家的人,就和这个憨汉也打了
起来。田牛身上挨了几棍,顿时勃然大怒,混乱中,他拿棍子追着把金俊武的一只猪娃
子腿打折还不罢休,又把一只老母鸡也打死了!正在双方打得难分难解之时,金家户族
里一个对田福堂极端不满的人,突然对王家庄的人喊叫说:“门是大队书记田福堂让关
起来的,你们不找他算帐,在这里遭什么殃呢!”

  这不怀好意的谣言一下子扭转了这场战争的局势。王家庄的人根本不知道双水村的
情况,立刻对这话信以为真了。

  这群盲目的暴徒先后停止了在金家院子的攻击,在为首的人带领下,直奔田家圪崂
去了——这真是一个戏剧性的变化!现在,金俊武和金俊文家的院子,遍地狼藉。外村
王家族里被打伤的人,被同族人扶到了王彩娥家的院子。金家族里受伤的人,分别被抬
回了自己家里。金俊文衣服被扯得稀巴烂,手上流着血;他的小儿子已经被打得睡在土
炕上直喊爹妈。金俊武大眼睛里充满了红丝,两只手分别拿着切菜刀和杀猪刀子,仍然
僵立在自家的门口——他终于使王家庄的凶徒没有能进入家门。而他哥的家门却没能守
住,攻进去了几个人;尽管俊文父子三人拼力作战,但家里还是被砸得一塌糊涂;水瓮,
盆碗,没有一只是完好无缺的……

  现在,王家庄的二十来条后生已经淌过了东拉河,到田家圪崂寻田福堂的麻烦来了。
田福堂做梦也不会想到,这股祸水会被引到他家!这些打红了眼的人刚过了哭咽河的小
桥,有人就跑到前面给田福堂传了话。福堂由于没任何精神准备,一时慌乱得不知如何
是好。他先吼叫着让老婆和儿子赶快去邻居家避难;老婆和儿子走后,他又把窑洞的门
都锁了起来。然后他飞快地跑到院墙外,吼叫田福高和田姓人家的后生们,赶快来保卫
他的家庭!以田福高为首的田姓人家的几十条后生,几乎和王家庄狂暴的后生们同时赶
到了田福堂的院子里。

  一场混战立刻又在这里展开了。王家几个捷足先登的人,已经爬上了田福堂家的窑
顶,把窑檐石挨个地往下砸;碎石头顿时劈劈啪啪落在了院子里!

  田福堂身弱体瘦,根本无力参与这种暴力事件。他急得大声向王家庄的人解释,这
件事与他田福堂一点关系也没!王家庄的人已经打红了眼,根本不听田福堂说什么。幸
亏田福高几个蛮汉抵挡,要不田福堂早已被乱棍打倒在地上了……

  当早晨王家庄的人刚刚进村以后,大队副书记金俊山就知道事情不妙。他本来指望
田福堂赶紧出面制止事态恶化——如果福堂自己解决不了,就应该赶快给公社报告。

  但是,群架已经打起来了,俊山还没见田福堂有什么动静。他对福堂的这种态度非
常生气:尽管你对俊武有意见,但这种事上怎能坐山观虎斗呢?你这个大队领导太没水
平了!

  金俊山想,田福堂不管这事,他金俊山不能象田福堂一样袖手旁观!别说他还是大
队副书记,就是个普通社员,也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出人命!

  他立刻跑到田家圪崂去找田海民,让他开上拖拉机,赶快去石圪节找公社领导。海
民不敢怠慢,马上就去发动拖拉机。拖拉机临开动时,金俊山还不放心,索性自己也坐
拖拉机到公社去了。他两个人来到公社,碰巧白明川下乡不在机关。他们就马上向副主
任徐治功紧急汇报了情况。

  徐治功说:“这种说不清楚的事,公社怎个管法?再说,明川也不在……”金俊山
着急地警告徐治功说:“公社要是不赶快去人,恐怕马上就会有许多人被打死了!”

  徐治功想了一下,觉得自己不去,将来出了人命,恐怕他也的确担当不起。于是,
他很快把公社武装专干杨高虎找来,让他赶快出去在公社企事业单位找十几个基干民兵,
全副武装,立即跟他赶到双水村去。

  一时三刻,徐治功和杨高虎带着十几个武装民兵,坐着田海民的拖拉机,火速向双
水村赶来了。

  公社的人马开进双水村时,正赶上王家庄的人和田家的人在福堂院子里的大混战。
徐治功一下拖拉机,就命令一个民兵对空鸣了三枪。枪声一下子把双水村惊呆了。

  打架的人和看打架的人都被震慑住了,立在原地方,不敢再动弹。治功和高虎领着
民兵冲进了田福堂的院子,立刻把斗阵双方手中的器械都缴了。徐治功同时命令,把金
家湾那面参与过斗殴的金姓村民都带到田福堂的院子来。

  处理这种事,治功还是有魄力的。他命令民兵把外村的王家和双水村田家、金家三
姓所有参与打架的人都捆起来。由于人太多,急忙找不下这么多的绳子,高虎立即派人
四处去寻;甚至把牛缰绳都用上了。一霎时,田福堂的院子里横七竖八捆倒了一大片人
;连憨牛也被捆在了磨盘上。全双水村的男女老少都赶到了这里,观看了这幕悲剧或者
是闹剧的最后一个场面……午饭前,王家庄大队的领导也被徐治功派人叫来了。

  在田福堂的中窑里,徐治功主持召开了两个大队领导人的紧急联席会议。会议决定:
一、谁砸烂的东西,由砸东西者原价赔给物主。二、谁被打伤,由打人者负责医药费;
并负责赔偿伤者养伤期间的工分(也可按两队平均工分值折成人民币)。三、孙玉亭和
王彩娥的男女关系问题,因两个人都不承认,不予追究……在开会之前,惊魂未定的田
福堂还没忘了安排让人杀了队里的两只羊,又搞了十几斤白面,给公社来的同志们准备
了午饭。下午,徐治功、杨高虎和十几个公社各单位抽来的民兵,在双水村吃完羊肉烩
白面片,喝了茶水,田海民又用拖拉机把这些人送回了石圪节。在此之前,王家庄打架
的人也被他们村的领导人带上走了。于是,双水村才结束了一天的大动乱,把许多有趣
的话题留给村民们以后慢慢去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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