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遥《平凡的世界》

  卷  四

  第四十五章

    孙少安暮黑时分进了黄原师专,见人就打问一个叫田晓霞的学生住在什么地方。他
既说不出来她是哪个系的,也不知道她是几年级的。但田晓霞在黄原师专是个“名人”
——除过她本人很惹人注目外,又是地委书记的女儿;因此不多时少安就打问到了她的
住处。他在女生宿舍找到了她。

  那年晓霞回双水村时,他只见过她一次。但现在见了面,他一眼就认出来了田福堂
的侄女——这姑娘脸上某些地方很象润叶。晓霞一听是少平的哥哥,很快热情地招呼他
坐在自己的床上,接着就给他冲好了一杯加糖的茶水。宿舍里其他同学见来了客人,便
先后礼貌地离开了。

  “你知道少平做活的地方离这儿远不远?”少安拘谨地抿了一口茶水,问。“远着
哩!在南关外的柴油机厂,少说也有五里路。”晓霞对他说。使少安高兴的是,晓霞真
的知道少平在什么地方。他现在心里才真正踏实了。“我这就起身寻他去呀。”少安性
急地站起来。“那怎么行呢?这么远的路,你得走老半天!”

  “五里路算个啥,我一会就走到了。”“你会不会骑自行车?”晓霞问。

  “会哩。”“那好!我有自行车,咱们骑车子去找他。你能带人吗?”

  “就怕城里我带不了……”

  晓霞笑了,说:“现在街上没多少人。万一你带不了,我带你!”“那怎能哩!我
试着带你!”

  少安没想到,地委书记的女儿对人这么热情。

  晓霞很快在肩头挎起了自己的黄帆布书包,推起自行车和他一同相跟着出了门。孙
少安本来骑自行车还可以,但这是在黄原城里,又带着地委书记的女儿,心里不免有些
紧张。他两条胳膊僵硬地握着车把,小心翼翼地按晓霞的指点往南关骑去。

  到柴油机厂的大门口时,他浑身的内衣都被汗水湿透了——这多半是由于紧张而造
成的。

  进了柴油机厂乱七八糟的大院。晓霞也难住了。上次顾养民请少平吃饭,她曾来这
里找过少平一回;但她是在工地的脚手架上找到他的。现在已经收工,谁知他住在什么
地方呢?少安马上对她说:“你先在这儿等一等,我去查问一下!”

  孙少安好不容易才找到揽工人住的一孔破窑洞。这些人告诉他,少平一个人住在正
盖着的第二层楼房里。

  少安旋即返回来,对晓霞说:“他在前面的楼上住……你回去吧,实在麻烦你了!”


  “我跟你一块去找他!我正想看看他住在什么地方哩!”晓霞说着便把车子推在一
边,锁了起来。

  少安只好和她一块到那座楼里去找少平。

  从外面矗起的脚手架看,这是一座五层楼,现在正盖第四层。少安和晓霞绊绊磕磕
从一堆一摞的建筑材料中穿过,进了那座楼的门洞。整个楼内象炸弹炸过一般零乱。到
处是固定和拆卸下的木模和钢模。楼道的水泥还没有干,勉强能下脚。里面没有电灯,
两个人只能借助外面投进来的模糊灯光,模索着爬上了二楼。二楼的楼道也和下面一样
乱。所有的房间只有四堵墙的框架,没门没窗,没水没电。

  两个人在楼道里愣住了:这地方怎么可能住人呢?是不是那些工匠在捉弄他们?正
在纳闷之时,两个人几乎同时发现楼道尽头的一间“房子”里,似乎透出一线光亮。

  他们很快摸索着走了过去。

  他们来到门口,不由自主地呆住了。

  孙少平正背对着他们,趴在麦秸杆上的一堆破烂被褥里,在一粒豆大的烛光下聚精
会神地看书。那件肮脏的红线衣一直卷到肩头,暴露出了令人触目惊心的脊背——青紫
黑淀,伤痕累累!大概完全凭第六感觉,孙少平猛地回过头来。他在惊讶之中,下意识
地两把将线衣扯下来,遮住了自己的脊背。

  他跳起来,喊了一声“哥”,就赶忙迎到门口。“你怎到这儿来了?是不是家里出
了什么事?”没等他哥回答,他又不自在地扭头对晓霞笑了笑,似乎为了解脱一种尴尬,
说:“欢迎来寒舍作客,可惜我无法招待你。你看,连个坐的地方也没有!”晓霞看来
还没有从一种震惊中清醒。她面对此情此景,竟不知说什么是好。她原来就猜想少平的
日子过得艰难,但她无法想象居然能到这样的地步!

  少安的眼圈已经红了。他声音有些哽咽地说:“没想到你……”少平看出了这两个
人各自的心思。他知道,他们都在为他的处境而难过。他自己心里也有点难过。他难过
的倒不是自己的处境,而是自己的处境被这两个人看见了。他已经过惯了这种日子,觉
得也没有什么;但这两个人显然为他的窘况而难过——还有什么能比得上亲近的人悲悯
你而更使你自己难过呢?

  他只好掩饰着这种心境,说:“我都好着哩!本来下面有住处,我为了找个安静地
方看书,才搬到这里来住的……咱家里没什么事吧?”他再一次问哥哥。

  “没什么事……”少安说着,又向麦草中弟弟的那堆烂被褥瞥了一眼。这使他想起
了歇息在破庙中的叫化子。

  “你住下了没?”少平问少安。

  “住下了,在黄原宾馆。”

  “黄原宾馆?”少平冲晓霞一笑,“我哥成了‘冒尖’户,耍上阔了!”“走,你
跟我到宾馆去,咱们好好拉拉话!”少安说。“那当然啦!”少平过去拿自己的挎包。


  晓霞对这兄弟俩说:“你们把我的自行车骑上!”

  “那你呢?”少平问她。

  “我就不回学校去。这儿离地委很近,我回家去住一晚上。”于是,少平带路,三
个人一块从这个乱糟糟的楼里摸索着走出来。三个人在柴油机厂大门口分了手;晓霞步
行回了地委;少平用她的自行车带着哥哥去了北关。

  到半路上的时候,少安看见一个卖吃喝的夜市,就让少平停住车。两个走过去,少
安一下子买了八碗荞面合烙,兄弟俩一个四碗,不一会便吃得一干二净。店主就象遇见
了梁山好汉,陪着笑脸送他们出来。现在他们进了黄原宾馆少安包下的房间。弟兄俩都
是第一次住这么高级的地方,不免又感叹地议论了一番。

  两个人商量着先洗澡——晚上掏十八块房费,不洗个澡简直对不起这钱!少安先躺
进澡盆的热水里,舒服得嘴里呻吟着。少平光身子穿个裤头,为哥哥搓背。

  他们一边洗澡,一边先拉谈家里和村里的各种事。主要是少平询问,少安给叙述。
对于他们来说,亲爱的双水村一切都永远那么令人感兴趣,有说不完的话题。

  通过少安的描述,少平才知道,在他离开的短短时间里,村子里又有了许多新变化。
哥哥说到村里某个人或某件事,少平完全如同身临其境一般。他们在一片蒸气笼罩之中
边说边笑,心情格外愉快。当然,他们更兴奋的是,想不到生活使他们在这样一个地方
相会!

  当说到他们的老祖母的时候,少安对少平叙述了刘麻子为奶奶捉“白狗精”的故事
——这是母亲告诉了秀莲,秀莲又告诉了他的。弟兄俩同时为这出有趣的闹剧大笑了一
番。

  少安从澡盆里出来后,那一盆水竟变得象墨汁一般黑,上面还漂浮着一层污垢,如
同发洪水时的河柴沫子。少平拿蛇一般柔软的金属管喷头给哥哥冲洗净身子,又把盆中
的黑汤换成了清水,自己随即泡了进去。就在他身子入热水的一刹那间,象被刀子捅了
似的喊叫了一声。那是水刺激了他脊背上的创伤。少安心一沉。那种愉快的情绪顿时消
失了,他记起了他此次来黄原的使命——等弟弟洗完澡再说吧!

  少平洗完澡后,弟兄俩象抽了筋似的,软绵绵地分别坐在了沙发上。少安心想:现
在应该谈那件事了。

  他想了一下,便直截了当地说:“我这次来是寻你回家的。”少平脸色陡然变了,
惊骇地问:“是不是家里出事了?你为什么不早说呢?”“家里确实没事。”少安说。


  “那为什么你亲自跑来找我?”少平有点纳闷。

  “回去咱们一块办砖厂!”

  噢,原来是这!少平卷起一支烟,寻思着说:“我的户口已经迁到了黄原。再说…
…”“户口好办!迁回去不就行了?”

  少安说着,也卷了一支旱烟卷。

  “我已经习惯外面的这种生活……”少平说。

  “这外面有个什么好处?受死受活,你能赚几个钱?回去咱们合伙办砖厂,用不了
几年,要什么有什么!”

  “钱当然很重要,这我不是不知道;我一天何尝不为钱而受熬苦!可是,我又觉得,
人活这一辈子,还应该有些另外的什么才对……”“另外的什么?”“我也一时说不清
楚……”

  “唉,都是因为书念得太多了!”

  “也许是……”“我不愿意看着你在外面过这种流浪汉日子……”

  “不知为什么,我又情愿这样……”

  一阵长时间的沉默。弟兄俩鼻子口里喷云吐雾,各想各的心事;也想对方的心事。
生活使他们相聚在一块,但他们又说不到一块。两个人现在挨得这么近,想法却又相距
十万八千里……“那这样说,我这趟黄原算是白跑了?”少安问。

  “哥,你的一片好心我全能理解哩!可是我求你,让我闯荡一段时间再……”“那
又会有什么结果?”

  “说不定能找到个什么出路……”

  “出路?”少安不由淡然一笑,“咱们农民的后代,出路只能在咱们的土地上。公
家那碗饭咱们不好吃!”

  “我倒不是梦想入公家门。”

  “那又是为什么?”“唉,我还是给你说不清楚呀!”

  少安长叹了一口气。过了一会,他又问少平:“你月月给兰香寄钱吗?”

  “不多。一月寄十块。”

  “可我给她钱,她却不要。这叫我心里难过……”

  “你不要难过,哥。兰香现在有我哩。咱们分了家,不要叫我嫂子不高兴……”
“兰香这么说!你也这么说!”

  “你要理解我们的心情哩!”

  “我……”孙少安突然用一只手捂住两只眼睛,当着弟弟的面哭了。

  少平慌忙起来给他冲了一杯茶水,端到他面前,劝慰说:“哥,不要哭。男子汉,
哭什么哩!咱们一家人现在不都好好的?”少安抹去脸上的泪水,说:“可我就是难过!
日子过不下去难过,日子过好了还难过!你想想,我为一家人操心了十几年,现在却把
老人和你们撇在一边管不上……”

  “不要这样说!无论是父母,还是我和兰香,都会永远感激你的!你已经尽到了你
的责任。分家前,在东拉河边,我就对你说过这些话。哥,你对我们问心无愧。真正有
愧的是我们,现在应该是我们为你着想的时候了。爸爸姐姐也是这个意思。我们都希望
你能过几天畅快日子!“至于我和兰香,我们都大了,不应该再连累你。我们怎能常让
哥哥关照呢?哥,你更不要担心我!咱们是一根蔓上的瓜,尽管各走各的路,但心是连
在一起的。不过,还是我过去的想法,咱们为什么一定要一辈子在一个锅里搅稠稀呢?”
“那说来说去,你是不准备回去了?”

  “我真的不想回去。我不想就此罢休……”

  “唉……”孙少安看来很难再说服孙少平了。

  兄弟俩于是又沉默起来。

  后来,他们只好转了话题,开始讨论了许多家庭实际问题。一直快到天明的时候,
两个人的情绪才又激昂起来。虽然少安没能说服弟弟回家和他一块办砖厂,但他们兄弟
俩兴奋地议论了这两年家底发生的变化,互相还鼓了好多劲,这使他十分高兴。通过实
际观察,少安感觉弟弟的确成了大人,看来完全可以独立在外面闯荡——他现在对这点
倒可以放心了。归根结底,孙少安还不是那种纯粹的老农民意识;他多少还有点文化,
本质上又不属那种安于现状的人,因此他也朦胧地思索,弟弟的这种生活态度或许也有
他的道理?

  天大明以后,弟兄俩又到自由市场上一人吃了四碗荞面合烙。既然话已说到这种程
度,少安就不准备再在黄原停留了。他决定一会就坐班车回家去——家里有多少事在等
着他做啊……

  临走前,他硬给少平留下一百元钱。他让弟弟给原西城的妹妹寄上五十元,让她买
身换季的夏衣;另外的五十元,让少平把他的被褥换一下。“一定把被褥换了!你尽管
揽工,可终究是出门人啊!”他嘱咐弟弟说。少平怀着无限温暖的感情,把哥哥给他的
钱装在贴胸的衣袋里。他一直把哥哥送上了开往米家镇的长途公共汽车。

  当汽车走远了的时候,他眼里忍不住涌上了两团热乎乎的泪水……孙少平送走哥哥
后,怅怅然回到黄原宾馆的停车场,骑上田晓霞的自行车,去了师专——他要把自行车
还给晓霞。

  晓霞碰巧不在宿舍。他要赶回去上工,顾不得再去找她,就把车子安咐给她同宿舍
的人。

  少平怀着一种踏实的心情,一路步行着从北关回到了南关的柴油机厂。他准备把挎
包送回他住的地方,然后就去上工——起码还能赚半天工钱!

  当他进了自己那个门窗洞开的房间后,吃惊地站住了。

  他看见,麦秸草上的铺盖焕然一新。一块新褥子压在他的旧褥子上,上面蒙了一块
淡雅的花格子床单;那块原来的破被子上摞着一床绿底白花的新被子……一切都象童话
一般不可思议!孙少平刹那间便明白了这是怎么一回事。他一下子忘情地扑倒在地铺上,
把脸深深地埋进被子里,流着泪久久地吸吮着那股芬芳的香味……

  很长时间,他才从被子上爬起来;同时在枕头边发现了一张二指宽的小纸条。纸条
上写着:不要见怪,不要见外。田。

  孙少平用手指头轻轻抹去了脸上的泪珠,迅速换上了那身脏衣服,便象孩子一般蹦
跳着下了楼,大踏步向工地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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