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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白钢的语言传奇与威廉·琼斯的语言奇迹及其他

  中国人民大学教授  陈满华

  看到海外知情人的《复旦比较文学白钢教授真是语言天才吗?》(新语丝8
月2日),我很感兴趣,因为这篇文章的内容不但跟我的专业(语言学)有关,
而且所谈白钢先生的个例跟我研究多年的历史比较语言学奠基人(目前我国语言
学界仍多称他为历史比较语言学的先驱)、著名的语言天才威廉·琼斯爵士
(Sir William Jones 1746-1794)的情况具有一定的可比性,因此想谈点个人
看法。我的看法只限于语言学和语言学习的范围(即只讨论海外知情人文章的第
二、第三个疑问)。

  在现代中国,虽然有至少数十种语言并存,但是汉语占绝对优势,大部分人
只懂一种语言,即使学了外语的人,大都也只学了一种外语,所以中国人对一个
人能说多种语言或学了多门语言常有一种敬佩和惊讶。其实,在许多国家,很多
人、甚至是大部分国人能说(或者多多少少能使用)两三种或更多一点的语言。
这并非因为中国人在语言习得(语言学上语言“习得”是acquisition,本文指任
何形式的学习,包括acquisition和learning)能力方面比不上那些国家的人,
而是不同国情决定的。在我国,很长一段时间以来因为汉语的强势,很多人没有
学习外语的需要,或者没有适当的环境,所以终生只会、且只能使用一种语言。
但是,由于历史、宗教、地缘和民族分布等方面的原因,很多国家都有多种语言
通行,而且这些语言都有较大的影响力,甚至几乎势均力敌,所以哪怕从实用的
角度说,人们也需要懂这几种语言,所以在这些国家遇到能熟练操几种语言的人
并不稀奇。例如,欧洲、东南亚、南亚等许多地区就是这种情形。有时我想,在
英语里能同时使用多种语言叫polyglot,而汉语里没有这个词的对译词,这是不
是与中国很人少有人polyglot有关呢?

  问题是,即使在上面列举的国家,认真学了几十门语言的人也极其少见。但
少见不等于没有,认真学了几十门语言的人的确是有的,精通多种语言的人也有,
能较为熟练地使用十多种语言的人也有。普通人的例子我们不得而知,著名人物
的例子确是有案可查的。据我所知,许多语言学家、特别是历史比较语言学家都
精通五、六种以上的语言,有的能在相当程度上使用一二十种语言。威廉·琼斯
爵士、洪堡特(Wilhelm von Humboldt)、施莱歇尔(August S chleicher)等
就属于这样的人物。以威廉·琼斯为例,他是当时的一位著名律师、法官,但是
更有名的身份是英国东方学家、语言学家、历史比较语言学的开启人。琼斯毕业
于牛津大学,1772年,年仅26岁的威廉·琼斯当选为皇家学会会员。1783年他在
授予爵士勋位之后被英国政府派到印度,在东印度公司的最高法院任职。学界一
般认为琼斯的最突出的贡献是,最早正式地、最清晰地表述、发表印欧语假说
(当代学者也称其为印欧语构想)并产生了深远的影响。在人类语言学史、特别
是历史比较语言学史上,他是一位绕不开的重要人物,就像遗传学史不能绕开孟
德尔一样。(我国的《辞海》、中国大百科全书等重要工具书都收录了以他的名
字为词头的词条,其中大百科的介绍是语言教育大家许国璋先生撰写的。遗憾的
是,囿于当时所掌握的材料,评价颇不全面。)琼斯之所以能有这样杰出的贡献,
在很大程度上是因为他是一位罕见的语言天才。在18世纪末和19世纪,他的大名
在英国学界乃至整个欧洲的学界声名赫赫,幽默的法国人甚至说了一句俏皮话:
“琼斯能说世界上任何语言,除了他自己的语言。”这句话前半句显然是夸张了,
后半句需要简单注解一下:琼斯有英格兰和威尔士双血统,后者的比例很小,所
以除了英语,威尔士语本来也勉强可以作他的母语,即所谓的“他自己的语言”,
但是他的威尔士语水平远比不上英语,连用来交际都有困难。夸张是要一定基础
的,琼斯真真实实学习了“世界上”28种语言,根据琼斯掌握这些语言的程度,
可以分为三组:

  第一组是已达到精通水平,按他自己的话,是studied critically的,共有
8种:英语、拉丁语、法语、意大利语、希腊语、阿拉伯语、波斯语、梵语。

  第二组是还谈不上精通,但是也达到了一定的水平,借助字典都可以理解的,
按他自己的话说,是studied less perfectly 的,一共也有8种:西班牙语、葡
萄牙语、德语、如尼克语(Runick)、希伯来语、孟加拉语、印地语、土耳其语。

  第三组是略通或懂一点儿的,按他自己的话说,是studies least 
perfectly的,皆为略知一二(all attainable)的,共有12种:藏语、巴利语、
帕拉维语(Phalavi,现在一般拼作Palawi)、德利语(Deri)、俄语、古叙利
亚语、埃塞俄比亚语、科普特语(Coptic)、威尔士语、瑞典语、荷兰语、汉语。

  从语言学专业角度看,这28种语言的说法可能有不大准确的地方。例如,帕
拉维语、德利语历史上属于波斯语的变体,与波斯语并列似乎有点夸张。所谓的
如尼克语实际上是一种文字,现在一般称作北欧古文字或如尼文。至于科普特语,
据语言史家岑麒祥说,“是一个阿拉伯语的形式”,约在3世纪~7世纪间通行于
埃及。甚至还有人提出,将巴利语、孟加拉语和印地语与梵语并列也不甚妥当。
不过,巴利语、孟加拉语和印地语虽然都来自古梵语,但无疑已经属于几种不同
的语言,至少孟加拉语和印地语逐渐演变为独立的语言,而且在琼斯的时代已经
如此。无论如何,琼斯学过二十几种语言且可以较为熟练使用十来种语言,这不
是传说,也不是来自非正式的文字记载,是确有其事的。法国国王路易十六(就
是那个被送上断头台的倒霉蛋国王)说,琼斯的法语比他这位法国君主“懂得
多”,琼斯的亚洲学会主席职务的继任者、当时英国在印度的总督泰恩默斯
(Teignmouth)在很正式的场合称赞琼斯的语言能力,赞扬他在语言习得方面无
人出其右( “has never been excelled”),现在,权威的《大英百科全书》
(第15版,1993)都称琼斯学了28种语言。

  琼斯的语言能力成就了他作为大翻译家的辉煌事业。琼斯翻译和注释了一大
批、涉及众多语言的重要经典,为西方人了解东方做出了巨大的贡献。下面仅举
数例。他是第一个直接将梵文本的《摩奴法典》(The Laws of Menu ,Menu现
在一般拼为Manu)翻译成英语的人(在此前有人译成了法文),还翻译了《吠陀》
(Veda,节译,在琼斯的著作里,Veda有时用复数形式。)、《罗摩衍那》
(Ramayan,即Ramayana))、《沙恭达罗》(Sacontala),他的译著在欧洲引
起轰动,很快就被转译成了多种文字。他的译作还涵盖了阿拉伯语世界有名的
《七首悬诗》(The Moallakat)以及重要的波斯语诗歌名篇,另外还在中国学
者的帮助下,翻译了《诗经》、《论语》、《大学》的片段。他有时还从一种外
语翻译成另外一种外语,难度可想而知。1768-1769年间,他为丹麦的国王把关
于波斯国王那迪尔沙(Nader Shah)的传记从波斯语翻译成法语,即Histoire 
de Nader Chah(《那迪尔沙列传》,英语名The History of the Life of 
Nader Shah)。他的翻译成就之高和影响之大,世所罕见。

  可能有人有疑问,他怎么能掌握这么多语言?我以为,主要有以下因素在起
作用:

  (一) 时代背景(含所处的环境)。那时候,拉丁语几乎还是整个欧洲的
学界通用语言,英国人掌握拉丁语一点也不稀奇,而且从小就有正规的学习,一
般很早就掌握了。琼斯的部分著作就是用拉丁语写的。因为拉丁语跟希腊语在学
术史上的双峰并峙的地位,很多学者同时也学习希腊语,所以学希腊语也比较方
面。英语跟德语关系很近,所以英国人学习德语比较容易。可以说,英语里融入
了法语的不少成分,且也属同一个语系,所以琼斯学习法语也不太难。另外,琼
斯有威尔士血统,所以自然也很早就能接触点儿威尔士语。可见,琼斯很小的时
候,比较轻松地就学会了好几种欧洲语言。到了印度以后,一呆就是11年,他深
度接触了梵语、孟加拉语、印地语等,而且,他的工作需要很深的梵语等印度古
今语言的知识,所以,他又能很方便地学习并在不同程度上掌握了这些语言。

  (二)个人的天赋+兴趣+勤奋。

  琼斯有惊人的记忆力,有一次,他和同学排演莎士比亚的《暴风雨》(The 
Tempest),发现剧本没在身边,琼斯竟然凭记忆默写出来了!请不要忽略一个
事实:这里面不但有它所扮演的角色的台词,还包括所有角色的台词!正因为如
此,美国德克萨斯A&M大学专事研究琼斯的语言学家坎农(G. Cannon)称琼斯有
摄影成像般的记忆力(photographic memory)。

  在哈罗公学读书时,琼斯逐渐对拉丁语和希腊语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他本来
是出于好玩而学希腊语字母,后来喜欢上了希腊语,并决心掌握这种语言。琼斯
很早对东方语言就产生了兴趣,而且这兴趣越来越浓厚,还在哈罗的时候,他已
经开始了几种东方语言的学习。先后学习了(大致的顺序)希伯来语、阿拉伯语、
波斯语、土耳其语和梵语等。

  再看他的勤奋。琼斯自己在亚洲学会第八次年会演讲中说,有一部关于藏语
及其文字的书(作者Cassiano)厚达900页,很不好读,他耐心地从第一页读到
最后一页。藏语是他捎带学习的一种语言,尚且如此花功夫,实在是非常人所能
及。

  有了这几方面条件的合力,他才可能成为语言学习的天才。

  不过,琼斯这样的例子很罕见,我还没有见到有确凿可信的材料证明有更神
奇的语言天才,精通几十门语言的人似乎还不存在。现在网上有人据称某些信息
来源表明有人会“流利地说”30种语言,甚至有人会说60多种语言等等,不一而
足。我觉得这些说法值得怀疑,或者这个“会说”是一个很不靠谱的说法。吉尼
斯世界纪录大全之类的材料提供的有关信息是很值得怀疑的,比如“会说”的标
准可能是能说出简单的一些单词或几句话,所以那上面有打破会说六、七十种语
言记录的。琼斯的语言能力是否达到了人类的极限,我们不好说,但是,要超越
他的语言能力,应该说是极其困难的。

  回到白钢的语言传奇的话题。

  首先,质疑白钢的语言奇迹是应该允许的,也是很有必要的,因为不但涉及
白钢个人的事情,还涉及到一个很有意思的话题:人类语言能力的极限。如果再
往人们的好奇心方面靠,还涉及一个更有趣的话题:迄今最polyglot的人有多牛?
或者说,掌握最多语言的人是谁?我国出现白钢这样的活生生的个案,实属难得,
很值得重视,很值得认真考量。

  但是,断然否认白钢的语言学习能力和水平,也是欠妥的。显然,白钢是有
很出色的语言天赋的,并且我相信他所熟悉的语言之多,在当代中国人里即使不
是绝无仅有的,那也一定是很少见的。我这样说,是基于以下的考虑:第一,他
是在德国留学的,虽然我个人不认为历史比较语言学肇始于德国(这是一个学术
问题,有争议),但我知道德国在历史比较语言学史上是世界的第一重镇,大师
辈出,那里的不少大学对古典学的重视远远超过我们,他们的大学有能力开出大
量的比较语言学课程,这一点是我国(相信还有其他几乎所有国家)无法比拟的。
季羡林学梵语就不是在印度,而是在德国。因此,白钢教授具有学过多种语言、
特别是多种古典语言的环境基础。第二,白钢自己承认的“会”的语言里除了不
大方便验证的古典语言外,还有不少的当代常用外国语,对这些语言的掌握情况,
很容易验证,我想他还不至于那么明目张胆地骗人或过于夸张,我相信他确实能
比较熟练地运用这部分语言,至少也达到了一定的水平(比如相当于国内英语4
级什么的,或者稍差点)。第三,记得去年复旦中文系一位教授到我们学院讲座,
他也是搞比较文学的,博士生导师,记得他当时告诉我复旦引进了一位年轻教师,
语言能力很强,懂很多种语言,可惜我忘了他当时说的那个年轻教师的名字,我
想应该是指白钢。如果是这样,那么白钢语言奇迹的故事已经得到身边人的传播,
不大可能是完全的空穴来风。

  其次,想以马克思和撒切尔的外语能力为最高标准来把白钢(乃至其他语言
能力超常者)比下去,那更不可取,因为“语言奇才”的名号远远轮不上这两位
日理万机的政治家,虽然他们可能有超出常人的潜在外语学习天赋。

  再次,我认为关于白钢的语言传奇一事关键在于怎么理解“懂某某语”的
“懂”字,因为“懂某某语言”的“懂”太含糊。虽然“懂某某语”在理解上可
以有很大的伸缩空间,但是我大致同意海外知情人的观点,说某某人“懂某某
语”,这人至少需要学习该语言一两年的时间。因为,如果只是会几百个单词
(哪怕上千个),但基本不懂其语法或懂一点点语法,这不能算“懂”,只能算
“懂一点儿”,甚至“懂一点点”。

  我注意到,白钢学的大都是“文”,而非“语”。所谓“文”,这里是指书
面语,甚至只有(或只保存了)书面语言的语言,这种“语言”严格地说,至少
其中一部分只是一种文字系统。而且,这些“文”,很多的是已经死亡的语言
(如吐火罗语、苏美尔语),有些语言本身的情况现代语言学界并不很清楚,那
么,说“懂”这种语言,就要大大地打折扣了。

  另外,百度百科对白钢先生的介绍说,“白教授的研究范围包括早期希腊与
近东-中东诸民族的文化关系、印欧语系早期诗歌语言、荷马史诗与希腊抒情诗、
诺斯特拉语系(Nostratic languages)的重构以及佛学、中国经学等。”其中大
都是属于文学和经学范围,我没能力置喙,但是称他现在从事Nostratic 
languages的重构(我国普通语言学和历史比较语言学界通常采用“构拟”的说
法,英语对应词是reconstruction),使我不免有些吃惊和担心。Nostratic 
languages假说属于超级语系假说,丹麦语言学家H. Pedersen于1924年提出
Nostratic(诺斯特拉语、乡土语)的假说,包括印欧语系、乌拉尔语系、阿尔
泰语系、亚非语系和南高加索的卡尔特维里语(Kartvelian)。后来美国语言学
家J. Greenberg提出了Euroasiatic大语系的假说,包括印欧语系、乌拉尔-尤卡
吉尔语系、阿尔泰语系、韩语、日语、爱斯基摩-阿留申语系等等,分布于欧洲、
北亚到北美。这是两个影响较大的超级语系假说。其实,在它们正式提出之前,
早已经有了类似的思想,在琼斯的时代,有人根据《圣经》旧约里的记载,认为
人类具有共同的始祖,最初祖先们说的是同一语言,大洪水(deluge)事件后,
或者是在建造巴贝塔(Babel)以后,语言才出现分化。因此当时就有人试图说
明分布于亚欧非的许多语言具有同一远古亲缘关系,而这些语言今天一般公认属
于不同语系。后来的试图建立超级语系的想法与这一背景恐怕不无关系。尽管
Pedersen和Greenberg都鼎鼎大名,前者是著名的语言学史家,后者是当代最牛
的语言共性、语言类型学大腕,即使在我国国内,搞语言学史和类型学的人也不
能不读他们的著作,他们的许多学术思想和成果都获得了崇高的声誉,但是这两
位超级牛人的超级语系假说却都是尚未被证明的假想。诚然,学者们不宜断然否
认所有人类语言或许有共同的始祖,但是,由于年代过于久远,现有的词源比较
无法提供可靠的依据,正如有的语言学者所指出的,“主要是因为这样一种主流
观点:人类语言至少有10万年历史,语言发展的速度足够在几千年里抹去一些关
于共同来源的痕迹,因而历史比较的方法只适用于一定年限,加上书面文献的缺
少,很难设想可以去证明超过6000-8000年前的亲属关系。”(朱琳《Nostratic 
和Eurasiatic》,《当代语言学》,2005年第5期)因此无法确认共同的始祖语
言,这种超大语系的建立是根本不可能的事情。正因为如此,超级语系的提法一
直不受待见,多数语言学家都不认同超级语系假说。可见,现在要证明超级语系
的存在都很困难,而要去构拟其原始共同语的形态,那只能是虚而又虚的事情。

  总而言之,我的观点是:迄今为止,认真学了几十门语言的人的确是有的,
精通多至七、八种语言的人也有,熟悉十多种语言的人也已出现,而精通几十门
语言的人似乎还不曾存在。鉴于这种认识,在我发表的关于琼斯的系列著作里,
我一般尽量避免泛泛地说琼斯“懂28种语言”,如果采用相对靠谱的说法,那么
大概可以这么说:琼斯精通8种语言,另粗通8种语言,还略懂其他12种语言。总
之,他的学习外语方面的能力和成绩堪称非凡,但又需注意不要有意或无意夸大
其语言能力。那么,白钢先生的语言能力该怎样表述?这确实值得他本人以及大
家细细斟酌。

(XYS201108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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