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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约瑟难题”是伪问题? 
江晓原认为:关于李约瑟,多年来媒体给公众造成的印象并不正确
 
  李约瑟:后来我发生了信仰上的皈依,我深思熟虑地用这个词,因为颇有点
像圣保罗在去大马士革的路上发生的皈依那样……命运使我以一种特殊的方式皈
依到中国文化价值和中国文明这方面来。  


□袁幼鸣

  时至今日,在几代中国知识分子心目中,英国著名学者李约瑟就是中国科学
技术史的同义词;也许认真阅读过李约瑟所主编巨著《中国科学技术史》的人只
是少数,但我们都深信他的结论————中国科学技术曾经在很长时间处世界领
先地位,只是到了近现代才落后于西方————为什么会落后即著名的“李约瑟
难题”。
  可能会令我们感情上一时难以接受,近几年来,国内一些从事相关研究的中
青年学者纷纷对李氏的研究予以客观的认识,并逐步汇聚成一个声音:“李约瑟
难题”是一个不成立的伪问题。
  为什么说“李约瑟难题”是一个伪问题?李约瑟研究的真正价值何在?重新
评价李约瑟,给公众一个真实的李约瑟本身有什么意义?4月17日,记者专访
了上海交通大学科学史系主任江晓原教授。

媒体对李约瑟的“过滤” 

  记者:提起中国古代科学技术史,自然就会想到李约瑟。几代人,包括学习
过科学史专业的研究生,基本上都未怀疑过他关于中国古代科学技术地位的结论,
主要原因是什么?
  江:自1954年在剑桥出版《中国科学技术史》第一卷《总论》起,在西
方孤立中国的背景下,有李约瑟这样一位西方知名学者一卷卷地编写、出版弘扬
中国文化的巨著,还为中英友好和交往而奔走,当然非常令人感激。但是关于李
约瑟,多年来媒体给公众造成的印象并不正确,至少很不全面。

李约瑟的不足之处

  记者:那么,冷静、理性地分析,李约瑟的研究及巨著在学术上有什么不足
呢?
  江:对于李约瑟研究中国科学技术史的工作本身,海内外许多学者曾指出各
种具体错误,这些错误丝毫不能否定李约瑟的巨大成就。人非圣贤,孰能无过?
何况是这样浩大的学术工程!
  就全书整体而言,李约瑟出于对中国传统文明的热爱和迷恋,在不少问题上
有对中国古代成就的拔高倾向。影响所及,难免造成国内一些论著在谈论祖先成
就时夜郎自大般的虚骄情绪。如果说这种倾向在他本人尚不足为大病,那么近年
坦普尔著书谈“中国的一百个世界第一”,有很多穿凿附会的地方,起到了推波
助澜的作用。
  李约瑟和中国文化的渊源,从他和鲁桂珍相遇开始————有些学者还注意
到当时鲁年轻貌美,此后他的思想和兴趣发生了巨大转变。鲁后来成为他终身的
生活和工作伴侣,最终成为他的第二任妻子。他在《李约瑟文集》中文版序言中
说:“后来我发生了信仰上的皈依……命运使我以一种特殊的方式皈依到中国文
化价值和中国文明这方面来。”
  记者:假如李约瑟没有与鲁桂珍相遇,假如鲁不是那么“年轻貌美”,那么
这种“皈依”很可能就不会发生?
  江:假如李约瑟不遇到鲁桂珍,这种“皈依”就不会发生,多半是可以断言
的。至于“年轻貌美”起了多大作用,我们既不能起先哲于地下而问之,也就不
必多加猜测了。
  李约瑟对中国文明的热爱既已成为某种宗教式的热情,难免会对研究态度的
客观性有所影响。而李约瑟的“硬伤”更具体的根源是他对中国道教及道家学说
的过分热爱————热爱到了妨碍他进行客观研究、夸大道家在中国科技史中作
用的地步。
  李约瑟工作的另一个方面“硬伤”,可以参考我国台湾学者朱 源的意见:
李约瑟虽然在生物化学方面早有成就,37岁时便成为英国皇家学会会员,但他
并未受过科学史或科学哲学的专业训练,因此,未能把什么是科学加以定义成为
李约瑟的一大困境。而实际上,李约瑟有时拔高古代中国人的成就,也和不对科
学加以界定有关系。
  朱 源指出:由于没有定义,哪些学问、哪些材料应该纳入,哪些不应该纳
入,就没有客观的标准,从事抉择的时候,较难划定统一的范围。结果原来计划
写一本书解决这个问题,后来要写几卷,再后来每卷又有分册,编撰工作摊子越
铺越大,分册越出越多,达到70多册;到李约瑟去世时,他的构想要想完成看
来遥遥无期。

“李约瑟难题”到底成不成立

  记者:说“李约瑟难题”是一个伪问题,依据是什么?
  江:如果我们站在客观的立场观照近现代科学的来龙去脉,不难发现,所谓
的“李约瑟难题”实际上是一个伪问题(当然伪问题也可以有启发意义)。那种
认为中国科学技术在很长时间里世界领先的图景,相当大程度上是虚构出来的— 
———事实上西方人走着另一条路,而在后面并没有人跟着走的情况下,中国
“领先”又从何说起呢?这就好比一个人向东走,一个人向南走,你不能说向
南走的人是落后还是领先向东走的人————只有两个人在同一条路上,并且向
同一个方向走,才会有领先和落后之分。
  记者:您的意思是,这种领先————譬如说,李氏在中文版序言中所提到
的某类机械装置领先于欧洲的同类装置几个世纪————是没有意义的?
  江:这倒不是。就某种具体的装置而言,比较先进落后,可以是有意义的
(当然也要看怎么比法),因为这可以看成双方是在同一条路、同一方向上走。
但某些具体装置或知识,不能等同于整体。如果找到若干具体装置方面中国领先
的例子,就得出中国在整体上领先的结论,那么同样还有具体装置方面中国落后
的例子(这样的例子在西方科学史家那里也多的是,只是我们通常绝口不提,比
如有的科学史权威认为,机械钟表早在古希腊时代就已经有了),难道就要得出
中国在整体上落后的结论吗?
  记者:李约瑟在探讨近代科学何以不能在中国诞生时,比较强调社会和经济
方面的因素,如封建官僚制度的束缚及商业刺激的影响。他相信,假如在古代中
国社会中真的能出现与欧洲相对应的社会变化和经济变化的话,那么某种形式的
近代科学也会在那里出现。您认为这种探讨是否有意义?
  江:我看没有多大意义。因为事实上这种社会变化和经济变化并未在古代中
国出现。
  不容否认,在唐朝时,中国可能是世界上最强盛的国家,但在世界的历史长
河中,国力最强盛的国家并不一定就是科技最领先的国家,两者不一定同步。
  如果我们从今天世界科学的现状出发回溯,我们将不得不承认,古希腊的科
学与今天的科学最接近———恩格斯曾经说过,当我们要讨论精密科学的时候,
我们不得不回到古希腊人那里去,这话至今仍是正确的。考察科学史可以看出,
现代科学甚至在形式上都还保留着极强的古希腊色彩,而今天整个科学发现模式
在古希腊天文学那里已经表现得极为完备。
  记者:既然如此,那如何解释直到伽利略时代之前,科学发现基本上是缓慢
进行的,至少没有以急剧增长或指数增长的形式发生?
  江:这个问题涉及近来国内科学史界一个争论的热点。有些学者认为近现代
科学与古希腊科学并无多少共同之处,理由就是古希腊之后为何没有接着出现近
现代科学,反而经历了漫长的中世纪?这一质问看上去好像非常雄辩,似乎一棍
就可将对方打闷,其实只是不能伤人的虚招,用中国一句成语就可破解———— 
枯木逢春。一株在漫长的寒冬看上去已经死掉的枯木,逢春而渐生新绿,盛夏而
枝茂叶盛,你当然无法否认它还是原来那棵树,你怎么能质问:为什么寒冬时它
不现新绿?
  事物的发展演变需要外界的条件。中世纪欧洲遭逢巨变,古希腊科学失去了
继续发展的条件(限于篇幅,这个问题不作展开),直等到文艺复兴之后,才是
它枯木逢春之时。

李约瑟在西方科学史界的遭遇

  记者:科学史和科学哲学在西方已是成熟的学科,您已经提到西方学者普遍
不同意李约瑟的一些观点,李约瑟在西方科学史界的真实地位如何呢?
  江:对国内大部分公众来说,多年来媒体反复宣传造成了这样一个概念:李
约瑟是国际科学史界的代表人物。这个概念其实有很大偏差。
  真正的持平之论,出自李约瑟身边最亲近的人。鲁桂珍曾坦言:李约瑟并不
是一位职业汉学家,也不是一位历史学家。他不曾受过学校的汉语和科学史的正
规教育。实际上他根本没有正式学过科学史,只是在埋头实验工作之余,顺便涉
猎而已。
  正因为如此,在西方“正统”科学史家———从“科学史之父”萨顿一脉承
传———中的某些人看来,李约瑟不是“科班出身”,而是“半路出家”的,还
不能算是科学史家共同体中的一员。李约瑟还曾抱怨:剑桥东方学院的学者不同
他打交道,“一墙之隔”的剑桥大学科学史系也把他拒之门外,他感叹“这一现
象何其怪异啊!”所以在西方科学史界,对李约瑟不那么尊敬的大有人在,甚至
可以说,李约瑟在西方科学史界受到了相当程度的排斥。

李约瑟的真正价值

  记者:那么李约瑟的真正贡献是什么?李约瑟的真正贡献也有被“过滤”掉
的吗?
  江:穷数十年之功,研究中国古代科技与文明,李约瑟贡献巨大,即使西方
科学史界也不可能全部抹煞他的功劳。李约瑟贡献的一个最明显的方面是,在他
的组织下,包括华人学者参与,对中国古代科学技术资料进行了规模宏大的发掘、
整理,成就卓著,有目共睹。
  李约瑟的巨著虽然得到中国学者普遍的赞扬,但并不是书中所有特色都为我
们所热烈欢迎。
  西方学者对中国古代科学技术史的研究,至少在二三百年前就已开始。而李
约瑟作为一个西方研究者,很自然地大量介绍和引用了西方汉学家的成果。可惜
这一点至今仍然很少被国内学者所注意,他们对这些成果很少接触和引用。
  李约瑟在著述时,经常能够浮现出世界科学技术发展的广阔背景,这就避免
了一些国内研究者“只见树木,不见森林”的毛病。在这个基础上,李约瑟经常
探讨和论证中国古代与异域科学技术相互交流影响的可能性。这样一来,其笔下
不免出现一些“西来说”。这类交流、影响和“西来说”都为国内许多学者所不
喜爱————他们通常只字不提,只当李约瑟没说过。有的人士更是只挑选对自
己有利的结论加以引用,少数学者甚至严重歪曲李约瑟的观点来证明自己说法。 
  可以毫不夸张地说,至今为止,在中国自己的专家学者中,还没有人展示过
如此广阔的视野。李约瑟用他的著作架设起来一座桥梁————沟通中国和西方
文化的桥梁————这是李约瑟最重要的贡献。

为什么要重新评价李约瑟

  记者:重新评价李约瑟及其研究,这一学术行为本身有什么意义?
  江:以往的“过滤”之法,使国人普遍对中国科学技术历史、对李约瑟本人,
对若干相关问题产生了不准确、不全面的认识,科学史工作者有责任和义务依据
翔实的事实材料,给以重新评介。
  至今仍有某些大众传媒,坚决地试图“过滤”关于李约瑟的真实材料,理由
是“维护李约瑟的形象”。其实他们要维护的所谓形象,是“过滤”之后的形象,
这并不是真实的形象,也不是李约瑟本人所希望向中国人呈现的形象。
  当年一些英国的历史学家站在新教徒和辉格党人的立场上进行写作,将历史
写成对自己政治理念的颂扬,或者至少是认可。这种做法被称为“辉格史学”。 
“辉格史学”的情结在许多中国人身上也是根深蒂固的,尽管他们不一定知道辉
格党人。我认为,李约瑟本人绝对无意将他的巨著写成一部辉格式的科学史著作,
但是许多中国人却戴着“辉格眼镜”去看待李约瑟,尽力将李约瑟的工作塑造成
一个“辉格史学”的中国版本。我们今天尽可能客观地重新评价李约瑟及其工作,
就是为了不再继续误导公众。
 
 
(南方周末2001.5.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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