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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入 ≡ 时 ≡ 集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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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散宜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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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商隐上编  199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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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商隐上编】          ※       自 序
                 ※
 此情可待成追忆(七律《锦瑟》) ※   这是敝人的1994年中文网帖
 碧海青天夜夜心(七绝《嫦娥》) ※ 子汇编。对兄弟自身而言,比较有新
 锦帆应是到天涯(《隋宫》二首) ※ 意的是几篇与翻译有关的文章,以前
 但教心似金钿坚(七律《春雨》) ※ 没写过这类题材。因此,借谈论古诗
 今无其器存其辞(七古《韩碑》) ※ 时态的引文,取名《入时集》(参见
                 ※ 文学编《译诗深浅入时无》一文)。
                 ※
【李商隐下编】          ※   93年上网不久,就有不少网友
                 ※ 来函打探师门来历,当时一律报之以
 茂陵秋雨病相如         ※ 《唐诗三百首》薄士。牛皮吹得久了
     (七绝《寄令狐郎中》) ※ ,自己也不好意思,答应在什么时候
 青青一树碧无情(五律《蝉》)  ※ 要露两手。收在李商隐上、下编的文
 万古惟留楚客悲(七绝《贾生》) ※ 字,就算是了却了这笔旧债吧。
 他山之石(李商隐诗评选)    ※
 译诗深浅入时无         ※ ——散宜生 95-07-20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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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此 情 可 待 成 追 忆

                (一)

  咱这疙瘩的书店,以港台出版物为主,但是也搭卖一些大陆的书籍。标价方
法很简单:人民币几何就是加币几何。在88年通货膨胀成了脱缰野马之后出的
书,买起来并不合算;但有时会有几本不知从哪个仓库扫出的在这之前问世的滞
销货,那往往是 true bargain ,哪怕印张比手纸还次。

  近日见到一套人民文学出版社85年版的《李商隐诗集疏注》,二册共八百
页,一看价钱:五元四!咱这中国人一顿三碗米饭的肚子,上班时的午餐也不止
吃掉这点嘛。少吃一顿饭,就能和七律宗第二代高手玉溪生(第一代高手为少陵
生)朝夕切磋技艺,虽说不知道作者叶葱奇是何方神圣,咱也一把买断了!大不
了在单位做一回雷锋,哪天中午装一次“废休忘食”。

  就是书名怕人。“注疏”我是知道的。秦以前的书算是经,汉儒为经写的解
释称为注,到了唐代,注也嫌深奥了,于是有人出来写注的注,称为疏。这“疏
”读去声,是逐条讲解的意思。清代大儒阮元把前人的注疏择要校刊,是为《十
三经注疏》①,至今仍是儒学的基本宝典。记得从前在山里欲随村夫子读经学礼
,见到的线装书里,经是单行大字;注则是双行小字,排在所注的经文下;疏的
字又要小一号,也是双行,接在注后面;一个注可能有几条疏,中间就用圆圈隔
开。老先生大概是要煞煞俺的少年傲气,有意倒提,不从孔孟开始,上来就要俺
啃堆起来有半人高的《周礼》。翻开来,只见“惟王建国”四个字下,注疏密密
麻麻;好几页翻过,才找到接着的“设官分职”;又是好几页,先生指着“以为
民极”说:“一句了。”才一句经文?我腿都软了。自知不是这块料,赶紧放下
书说:“俺还是跟您读读通俗易懂的杨万里吧。”就是叫这注疏吓的,俺如今年
事已高,国学却只背得“惟王建国,设官分职,以为民极”十二个字②,不过也
算知道了“工作分配”原来古已有之,对阿共要我上山下乡的历史意义加深了理
解。如今这叶先生的“疏注”,不知道是什么玩艺儿?要是稀稀拉拉地注,俺反
正是稀稀拉拉地读,倒也班配;如果是为疏写的注,那是注的注的注,岂不给他
玩死?

  打开书一看,原来叶老对诗的讲解分两部分:一为“注释”,一为“疏解”
,而他的“疏解”,就是一般说的题解。白白令我心动过速。幸好诗到唐代已是
独立成熟,不读经学的“注疏”并不妨碍为唐诗“疏注”,我们还是来欣赏义山
的诗。

  叶先生的书的好处是按旧版本排序,方便与前人的书对照。因为是旧序,所
以上来就是那首唐诗的千古之谜——《锦瑟》:

      李商隐  锦瑟

    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
    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
    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前人有以怀才不遇通解义山无题诗的,虽为现代诗评家所不喜,它的好处是
适用面宽,可以解释一大类问题。按理工科的方法,这是评定假说优劣的一个判
据。近人爱攫取一首钩玄探微,于是怀人、咏物、悼亡、自伤身世、寄托君臣遇
合,……种种猜测,纷至沓来。

① 中华书局在79年出过影印本。这套书现在已经买不到。要是眼睛特棒,上
  海书店这几年出的一页影印线装书四页的版本也可以看看。好处是书薄省钱
  。当教材读太费力,当参考资料偶尔查查,还不错。
② 当时找经文没经验,后来才知道“惟王建国”后面漏了八个字。

                (二)

  前人对义山《锦瑟》所作的猜测中,文字最漂亮的大概要数钱钟书了①:“
何焯因宋本《义山集》旧次,《锦瑟》冠首,解为‘此义山自题其诗以开集首者
’;视他说之瓜蔓牵引、风影比附者,最为省净。窃采其旨而疏通之。自题其诗
,开宗明义,略同编集之自序。拈锦瑟发兴,犹杜甫《西阁》第一首:「朱绂犹
纱帽,新诗近玉琴」;锦瑟玉琴,殊堪连类。首二句言年华已逝,篇什犹留,毕
世心力,平生欢戚,清和适怨〔琴音的四种调子——散宜生注〕,开卷历历。「
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此一联言作诗之法也。心之所思,情之所
感,寓言假物,譬喻拟像,如飞蝶征庄周之逸兴,杜鹃见望帝之沉哀,均义归比
兴,无取直白。举事宣心,故‘托’;旨隐词婉,故‘迷’。此即十八世纪以还
,法国德国心理学常语所谓‘形象思维’;以蝶与鹃之外物形象体示梦与心之衷
曲情思。「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此一联言诗成之风格或境界,
如司空图所形容之《诗品》。《博物志》卷九《艺文类聚》卷八四引《搜神记》
载鲛人能泣珠,今不曰「珠是泪」而曰「珠有泪」,以见虽化珠圆,仍含泪热,
已成珍玩,尚带酸辛,具宝质而不失人气;「暖玉生烟」,此物此志,不同常玉
之坚冷。盖喻己诗虽琢炼精莹,而真情流露,生气蓬勃,异于雕绘夺情、工巧伤
气之作。若后世所谓‘昆体’〔宋初学李商隐的一个流派——散宜生注〕,非不
珠光玉色,而泪枯烟灭矣。珠泪玉烟亦正以形象体示抽象之诗品也。”

  自从老毛写给陈毅的一封提到“形象思维”的论诗的信发表之后,该词在大
陆风靡一时,钱老也忍不住要插一脚。这一插,就把本来最省净的解释说得“瓜
蔓牵引、风影比附”。李商隐如果对诗歌有那么成熟的见解,总该在别处有所流
露吧?读读他的文章,却发现义山的文学主张其实是相当激烈的②:“夫所谓道
,岂古所谓周公、孔子者独能邪?盖愚与周孔俱身之耳。以是有行道不系古今,
直挥笔为文,不爱攘取经史,讳忌时世。”李商隐《无题》诗的「东风无力③」
,如果确是前人讲的“〔感叹〕上无明主”,在今天看来固然是“旨隐词婉”,
在避讳皇帝名字的唐代,比起孟浩然的「不才明主弃,多病故人疏④」,却算是
比较直接的说法了。而且义山在明着提到诗和诗人时,在在流露的是一股孤愤不
平之气。真要题自己的诗集,以义山的牢骚之多,他是否会觉得下面这一首骂街
的更合适些?

      李商隐  漫成五章之二

    李杜操持事略齐,三才万象共端倪。
    集仙殿与金銮殿,可是苍蝇惑曙鸡?

以李白、杜甫之才,尚在金銮殿为杨贵妃所谗,在集仙殿因救宰相房□〔王官〕
被人所参,好比是《诗经》里说的上朝的人混淆了苍蝇与曙鸡⑤,义山的不为当
路见用,也就不足为怪了。这诗直截了当,毫无“托”和“迷”的意思。

  从方法论的角度看,钱老这种只能解释一首无题诗的假说的吃亏之处是基础
窄隘。“义山自题其诗以开集首”,这一假设是建立在“宋本《义山集》旧次”
这单一条件上的,如果这一条件倒了呢?叶先生不引钱老的话也不点他的名,攻
的却是要害:“其实所谓‘宋本旧次’,并不是根据诗人自订,而是出于宋初钱
若水的搜辑。”叶先生不把他的“疏解”建筑在今天无法肯定的“旧次”上,而
是直接解读诗意,认为这是与七绝《夜雨寄北》⑥一样的客蜀思家之作。因为是
客蜀,所以引用蜀王杜宇(号望帝)化为杜鹃的典故,那一声声“不如归去”的
啼叫正叩击着作者的心扉。因为是思家,而家在长安,于是以长安的蓝田山相代
。叶老的可算是一家之说,但是证据尚嫌不足,特别是说「沧海月明珠有泪」指
诗人得子,「蓝田日暖玉生烟」喻闺房之乐,未免牵强。

  提出一种说法并不难,难得是排除别的可能的说法。这个陷阱,我也不想跳
。以前做论文(《OOP在判定由社会条件的基因突变所引起的对《唐诗三百首
》的心理欣赏距离的统计测不准范围中的应用》)时,特意避开了义山的无题诗
。在需要坚实证据的地方,本人赞成“人类学”的方法:重构当时的生活状况、
思想氛围和语言常规,以古人之心为吾心,还古人之诗文以古人之原意,尽管这
本身也是一个孱杂了太多的个人主观的过程。当然并不是每篇作品都可如此解析
,对《锦瑟》这样的诗,也就只能以个人的经历直接感受了。

① 钱钟书,《冯注玉溪生诗集诠评》。冯指清人冯浩。
② 见冯浩编注的《樊南文集详注》卷八“上崔华州书”。
③ 《唐诗三百首》卷六,李商隐《无题》(「相见时难别亦难」)。
④ 《唐诗三百首》卷五,孟浩然《岁暮归南山》。
⑤ 《诗经·齐风·鸡鸣》:「鸡既鸣矣,朝既盈矣。匪鸡则鸣,苍蝇之声。」
  前二句是妻子催丈夫上朝,后二句是丈夫的回答。
⑥ 《唐诗三百首》卷八,李商隐《夜雨寄北》:「君问归期未有期,巴山夜雨
  涨秋池。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

                (三)

  说《锦瑟》是悼亡诗,最强的证据是义山在发妻王氏病亡后不久写的一首诗
,其中也提到了“锦瑟”。

      李商隐  房中曲

    蔷薇泣幽素,翠带花钱小。
    娇郎痴若云,抱日西帘晓。
    枕是龙宫石,割得秋波色。
    玉簟失柔肤,但见蒙罗碧。
    忆得前年春,未语含悲辛。
    归来已不见,锦瑟长于人。
    今日涧底松,明日山头檗。
    愁到天池翻,相看不相识。

  《房中曲》是地道的悼亡诗,它有悼亡诗的两个要素:亡者之貌和悼者之情
。王氏多病,首四句写她的病恹恹的神态。「枕是龙宫石,割得秋波色」,是王
氏临去时回光返照的那一泓无限留恋的汀滢秋波吗?诗句和这目光一样凄艳绝美
。唐宣宗大中三年(849),义山从四川归来,不久又赴徐州。大中五年春返
京,王氏于同年秋天病逝。所以诗里有「前年春」之语,即指东去徐州之时,而
现在已是只见锦瑟不见人了。

  两诗相较,《锦瑟》显然缺乏《房中曲》里那种深沉的悲哀。这里更多的是
一种迷惘,一种感情失去后方觉得宝贵的追悔。大概是这个原因吧,钱钟书、叶
葱奇两位都不认为《锦瑟》是悼亡诗,叶先生还特地指明:“〔《锦瑟》〕何尝
有丝毫悲痛哀悼的意味。”不过,《房中曲》里写得很清楚,锦瑟是王氏的遗物
,于是叶先生把《锦瑟》的写作日期放在《房中曲》之前,认为是客蜀思家之作
。这样安排,锦瑟的象征意义在两首诗里是一致了,但是,睹物思人而作诗,显
然要更自然一些;而且瑟只有二十五弦,「锦瑟无端五十弦」暗示着瑟破弦分①
,古人是很迷信的,王氏又多病,义山怎么可以在她还活着的时侯写这种不祥的
诗句?

  王氏死时义山三十九岁,还是壮年,虽说他也只活了四十七年。大诗人也未
必都是纳兰性德那样一女定终身的大情种,男人毕竟还是上午哭老婆下午求媒婆
的多。以某的小人之心猜度,《锦瑟》可以是悼亡诗,只是写在王氏去世多年之
后,当哀伤已经更多地转变为追忆的时候。手抚遗瑟断弦,一弦一柱都唤起如梦
如幻的思念。「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庄子化蝶是梦,望帝托魂
于杜鹃是传说,真焉假焉,已无从分辨。「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
」一是夜阑的遐想,一是日间的凝望,是耶非耶,又何必细问。司空图转引中唐
诗人戴叔伦的话说②,“诗家之景,如蓝田日暖,良玉生烟,可望而不可置于眉
睫之前也。”戴叔伦在义山之前,义山这一句或许有出处,那么在这里是言诗还
是言情?我们不妨说是既指笔下之诗又喻心中之情。这一层含蓄,正传出了幽明
路殊的无奈和日月难追的浩叹。纳兰性德几乎可算是为元配卢氏殉情,却也是「
三载悠悠魂梦杳③」,睡梦里也难以与心上人相遇。即使梦中偶然一会,仍是音
容暧昧,见不真切,「遗容在,只灵飙一转,未许端详。④」纳兰写得直接沉痛
,义山则淡出一层,按钱老的说法,就是“形象思维”吧。但是两人能有的都是
无尽的迷惘和追悔。「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不也就是纳兰的「
被酒莫惊春睡重,睹书消得泼茶香,当时只道是寻常⑤」?

  「当时只道是寻常」,「只是当时已惘然」,毕竟当时也是生活过了。如果
当时只道是英雄,如今却知道是蠢不可及,反差更大,则悔又何如?

  那是文化大革命的如火如荼的岁月,俏同桌去x省落户时找我告别。由于派
性的影响,我俩已经有点生分了。她要我在日记本上写几个字。也不知是吃错了
什么枪药,我提笔就写道:

    人生多聚散,自古恨无穷;
    吾辈大家子,一笑敛悲容。
    当今世界上,凛冽起飓风;
    儿女结交者,岂在情私浓?
    临别惟翘首,共仰五洲红。

  我有一千件事要怪毛主席,独有这一件怪不得。写一首古风,是我自己要卖
弄。即使涂一段红太阳语录,也不会这么糟糕。有个性的愚蠢远远要比随大流的
愚蠢更令人难以谅解。在菩萨面前求五百年,也求不到一个赎罪的来世。这大概
是我下意识地抑制这段回忆的原因。有许多年,我怎么也想不起当时写了些什么
,却在一次睡梦里,突然唤回了分手时的全部细节。至于怎么会做这个梦,那又
是另一个故事了。

  薄云轻飞,雨疏星稀;醉吟《锦瑟》,琴声依依:

    二十五弦弹夜月,
    不胜清怨却飞来。⑥


① 《汉书·郊祀志》,“泰帝使素女鼓五十弦瑟,悲,帝禁不止,故破其瑟为
  二十五弦。”
② 《司马表圣文集》卷三“与极浦书”。
③ 纳兰性德《金缕曲·亡妇忌日有感》。
④ 纳兰性德《沁园春》(「瞬息浮生」)。
⑤ 纳兰性德《浣溪沙》(「谁念西风独自凉」)。李清照《金石录后序》说她
  和丈夫赵明诚常在饭后一面饮茶,一面指着图书睹猜某事在某书第几页第几
  行,以胜负定饮茶次序,得胜者往往举杯大笑,以至茶水泼倒在怀里。这就
  是「睹书消得泼茶香」的典故。
⑥ 钱起《归雁》(标题隐指琴曲“归雁操”),「潇湘何事等闲回?水碧沙明
  两岸苔。二十五弦弹夜月,不胜清怨却飞来。」

〔94/06/29--94/07/03〕


◆          碧 海 青 天 夜 夜 心

                (一)

  上一篇说到李商隐的《锦瑟》可以作悼亡诗解,虽然酸辛之意似乎不深。我
们不必强迫义山作一个一女定终身的大情种,在元配王氏死了多年后还非要悲伤
欲绝。其实义山并未再娶,在王氏死后的头二年也确实写了很多沉痛的悼亡诗,
有夫如此,「多情真命薄①」的王氏,也可以瞑目了。

  《唐诗三百首》中,义山还有一首被人认为是悼亡诗的,就是七绝《嫦娥》。

      李商隐  嫦娥

    云母屏风烛影深,长河渐落晓星沉。
    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

  总纂《四库全书》的纪昀说②,“意思藏在第一句,却从嫦娥对面来,十分
蕴藉,此悼亡之诗,非咏嫦娥。”诗里确实有明显的思念之意。不过,且不论思
念的是谁,即使对是否有思念之意,也是有不同意见的。有人认为这是自伤身世
之作。按照这一理解,嫦娥所偷的长生不死药在这里是比喻诗人的才华。义山哀
叹说:我真不该有这么好的才华啊,害得我横遭小人嫉妒,以至宦海多浮沉,落
拓无人怜。这也就是老杜所说的「文章憎命达③」,但是义山写得远为曲折。

  问题是有这必要吗?义山并不是不敢发牢骚的人。唐代令后来的读书人非常
心仪的一条是——没有文字狱。白居易敢写直指本朝贵妃名讳的《长恨歌》。孟
浩然吟「不才明主弃,多病故人疏④」,唐玄宗听了不高兴,也只是说⑤:“卿
不求仕,而朕未曾弃卿,奈何诬我?”诬君之罪,也只是请孟诗人回襄阳老家纵
情山水。要说恨小人嫉妒,义山明着说的诗多了。看一首比较有名的。

      李商隐  安定城楼

    迢递高城百尺楼,绿杨枝外尽汀洲。
    贾生年少虚垂泪,王粲春来更远游。
    永忆江湖归白发,欲回天地入扁舟。
    不知腐鼠成滋味,猜意□雏竟未休。  〔□:宛鸟〕

  最后一联有个故事⑥。庄子去见惠子,惠子怕庄子夺他的官,派兵到处搜他
。庄子就讲了个寓言嘲笑惠子:凤雏从南海飞往北海,路上非梧桐不止、非练实
不食、非醴泉不饮,抓着烂老鼠的猫头鹰见凤雏飞过,却紧张地大叫“赫”,好
像凤雏会和它争食似的。义山固然有「敢教日月换新天⑦」的壮志,但是他认定
的归宿,却是在炊烟下混入“遍地英雄”默默地吃碗饭,并不想留在京城当什么
高干世家,小人们何必紧抓“腐鼠”胡乱猜忌?

  本人又要以个人的经历直接感受一回了。我就不明白,义山既然不在乎公开
骂小人,他有必要把这意思那么曲折地放进《嫦娥》里吗?或许是作为向权贵讨
官位的干谒诗?按唐代的风俗,干谒诗不该赤裸裸,但也不会这么隐晦,被求的
人看不懂怎么办?看来,我们还是应该尊重字面上的含义,认《嫦娥》为一篇怀
人的诗。是否是悼亡?似乎不像。王氏并非自愿离去,「偷灵药」该作何解?

① 李商隐,《属疾》。诗题的意思是请病假(为亡妻王氏作周年祭)。
② 纪昀、何焯、朱彝尊的评论,出自清人沈厚□〔土爽〕编的《李义山诗集三
  家辑评》。今后不再注明。
③ 《唐诗三百首》卷五,杜甫《天末怀李白》。
④ 《唐诗三百首》卷五,孟浩然《岁暮归南山》。
⑤ 见《新唐书·文艺传》。这类故事,姑妄听之。
⑥ 这个故事见《庄子·秋水》。
⑦ 毛泽东《到韶山》的末两联为:「为有牺牲多壮志,敢教日月换新天。喜看
  稻菽千重浪,遍地英雄下夕烟。」

                (二)

  李商隐的《嫦娥》,虽然有种种解释,我们还是应该尊重字面上的含义,认
它为一篇怀人的诗。如果我们同意了这诗是在怀人,下一个问题就是谁在怀?

  现在的书(比如大陆的一些文学史)往往把《嫦娥》的上来两句说成是望月
之人的感受。刘逸生的《唐诗小札》可以作为代表:“「云母屏风烛影深」,说
明诗中的主人公〔刘在后文表明这就是诗人本身——散宜生注〕独对残烛,已经
坐了整整一夜。破曙之前,月亮已经落下去,天色显得更加昏暗,因而照在云母
屏风上的影子,也就更加黝黑了。第二句是进一步点明时间:银河已经斜到天底
,启明星(金星)正闪耀在东方的天空,正是破晓前的一刻。”这种说法,似乎
符合现代人的思路,却显然违反唐诗的常规。

  就从《唐诗三百首》这本书里看,王维的《洛阳女儿行》、杜甫的《丽人行
》和《咏怀古迹》(写五名古人)、秦韬玉的《贫女》和紧接《嫦娥》的也是李
商隐写的《贾生》等诗,凡是以人命题的,一定是上来就写这个人,决无掉头先
写作者本人(或他人)的道理。常规当然并不是破不得,但是「云母屏风」应是
富家之物,《西京杂纪》卷上说:“赵飞燕为皇后,其女弟在昭阳,遗飞燕有云
母屏风。”大到可做屏风的云母片,李时珍的《本草纲目》里也只记录了一个产
地。嫦娥那样的(羿的)王后或仙子身分,与这样的珍宝更匹配一些。认为本诗
是“自比有才反遭流落不遇”的何焯,既然把嫦娥作为诗人的夫子自道,自然是
认为整首诗都是写嫦娥的。纪昀也说第一句就是从嫦娥开始的,他所说的“从对
面来”,当指义山上来似以嫦娥的“第一人称”说话。这种亲昵,导致纪昀认为
悼亡的“意思藏在第一句”。纪昀之前,浦起龙《读杜心解》说杜甫的《月夜》
是“心已神驰到彼,诗从对面飞来”,指的就是老杜怀念妻子却从妻子怀念自己
入笔。《月夜》也是整首诗都是描写妻子的①。清人虽然没学过满纸物理名词、
什么“折光”、“张力场”等等的现代文艺理论,但是他们古书读得多,他们的
直觉可能更可靠一些。刘先生不引纪昀的全句,却把“从对面来”说成是《嫦娥
》最后两句的艺术技巧,这大概是既读错了李商隐又误解了纪昀。这种关键,自
己读时可以混过去,到了今译、英译、疏解,就必须要有个清楚的交代。

  澄清了这一点后,刘先生的引文就大致上是对的。让我们用“人类学”的方
法重构当时的情景。

  我们知道,屏风一般是放在门与床之间的,不让门缝里钻进来的风吹疼了小
姐太太的娇贵的额头。我们可以想象出左边的平面图:※围成的框是床;=是屏
            风;|是窗子,有布幔遮着;£是烛台,在床和屏风
 ※※※※※      之间。门和窗的位置,按传统习惯,一坐南,一朝东
 ※   ※  |   。嫦娥是有身分的人,应该睡在东厢。可惜她“有长
 ※^ ^※  |   生之福、无夫妇之乐②”,只能愁绪万缕地看着对面
 ※ ¨ ※  |   的屏风,看着映在屏风上的烛光的影子。古人认为月
 ※   ※  |   亮是绕过海底而升降的。在张九龄说的「海上生明月
 ※   ※  |   ③」的时候,即上半夜月亮尚在东面时,月光直射入
 ※   ※      窗;由于云母有金属光泽(反光较强),透窗流光徘
 ※   ※      徊之处、即屏风上中间至右端的烛影,应该是比较淡
 ※※※※※      的。明月缓缓西移,嫦娥在床上辗转难眠;月光离窗
£           姗姗而去,屋里靠窗的一边渐渐陷入黑暗,嫦娥的心
========    情也更形黯澹。屏风上的烛影逐渐加深,就像墨似的
            ,慢慢地染进了云母的一层又一层的纹理。这浓如愁
绪化解不开的泼墨,似乎也一点一点地渗入了她的空虚的心。难道这一夜又要在
这无边的苦涩中度过了吗?嫦娥心有不甘地掀开窗幔:银河渐落,启明星已经升
起④。真的,她快要随着月亮沉到海底去了。

    漫经海底问无由,恍惚使人愁。⑤

愁什么?见不到月上的青天和月下的碧海了,嫦娥在海底怎么办?为什么她渴望
要见青天和碧海?因为越过那寥廓青天和汗漫碧海,就是嫦娥所来自的人间!虽
是海天相隔,到底还能万里相望。那里或许有夫妻间的龃龉,那里或许有羿和逢
蒙为争当第一箭手的“武人相轻”⑥,但是那到底是个有情世界!现在,再回头
看第一句,我们大概可以猜到嫦娥为什么要对着云母屏风发呆了。王维在《题友
人云母障子》〔障子即屏风——散宜生注〕中说:

    君家云母障,持向野庭开。
    自有山泉入,非因彩画来。

原来云母屏风上的纹理,就是一幅任人想象的绝妙山水图。是维扬烟花?抑或终
南积雪?幅幅都能勾起嫦娥对人世往事的回忆。是快马轻裘踏青观花?还是红泥
新醅举杯赏雪?这回忆刚为她带来一点安慰,却又见烛影渐深、山水悄逝,她怎
能不芳心如碎?

  当年奔月前,嫦娥去求神问卦,筮人说此行大吉⑦:“翩翩归妹,独将西行
。逢天晦茫,毋惊毋恐。后且大昌。”可是,哪里是西方的“大昌”?难道就是
这碧海青天的永恒孤冷?

    我欲乘风归去,惟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
    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⑧

  何必费心苦找种种的曲解?嫦娥的夜夜凄清,还不够我辈千载之下与义山同
声一悲?

① 《唐诗三百首》卷五,杜甫《月夜》。首联是「今夜□〔鹿阝〕州月,闺中
  只独看」。
② 宋人谢枋得对本诗的评论,见《唐诗绝句注解》。
③ 《唐诗三百首》卷五,张九龄《望月怀远》。
④ 金星与太阳夹角(从地球看)可达48度,即三小时左右,因此它可以升起
  在“黎明前的黑暗”之先。刘逸生讲:“破曙之前,月亮已经落下去,……
  启明星正闪耀在东方的天空,正是破晓前的一刻。”这一说法不够周密。
⑤ 辛弃疾,《木兰花慢》(「可怜今夕月」)。
⑥ 对这两句,可以看看鲁迅在《故事新编·奔月》中的发挥。
⑦ 见《汉书·天文志》。
⑧ 苏轼,《水调歌头》(「明月几时有」)。

                (三)

  正文已经写完,说几句题外话。

  笔者先要感谢“人以食为天,我以天为食”的嚎,帮助澄清了太阳和金星的
运转时序问题。古代的诗人都很懂天文现象,中外都是如此,古罗马的贺拉斯就
是个例子。今人的天文知识少而正确,我们不再相信月亮从海底升起,同时也不
再知道启明星的时辰。前人认为「碧海青天」不必注,人人都知道那是月亮的位
置;今人的书里不见注,直当它又是义山的恍惚奇幻之美。对《嫦娥》的首两句
,刘逸生离开更完美的诠释只差了一步,可惜他就是跨不过去。这就是由社会条
件的变化所造成的欣赏心理的差距。

  鄙人用“人类学”的方法重构嫦娥的香闺(娘娘,恕小生无礼,受俺一拜)
,就是想指出:义山的描写,其实是相当写实的。「烛影深」的“深”字,就是
要用在层理复叠的云母屏风,才显出它的精炼。现在也有人写些套着律诗词牌名
目的假古董,但他们从古人处借来的词汇,和他们要描写的事物,往往是风马牛
不相及。
 
  有人可能要问:嫦娥身在月中,岂有月光西移的说话?问得好,又是一个欣
赏心理的差距问题。义山不懂运动的相对性吧?嫦娥身在月中,义山照样按照自
己观察到的生活来写,而不是按照科学的推理来写。欣赏心理的差距,只要你不
被它蒙蔽,它就有这点妙处:让你在古诗中领略到先民的无可企及的童真。正是
这类重新拾起的思想环节,赋予我们今天的存在以一种历史的意义。

  顺便推荐一下刘逸生的《唐诗小札》。在大陆所出的“文普读物”中,这是
相当经典的一本,非常值得一读,比他的《宋词小札》要好。《嫦娥》一诗,笔
者与刘先生见解不同(否则也就不写此文了);但是《唐诗小札》中,确有许多
不易之论。拙作《葡萄酒美译诗难》①就引用了他的有关王翰的《梁州词》②的
一段话。

  刘先生为香港三联书店主编过一套《中国历代诗人选集》(四十本),似乎
销路不错,台湾远流出版社还买了版权在台湾发行。要找简而精的读本,这套里
的书可以考虑,笔者买过其中的《王国维词注》(田志豆编注)。选题的第十七
号,是《李商隐诗选》(刘永正选注),不过本人还未读过这本书,无可置评。

① 见《未名》第三期,ftp ifcss.org/org/weiming。
② 《唐诗三百首》卷八,王翰《梁州曲》。别的书一般作《梁州词》。

〔94/07/13--94/07/17〕


◆          锦 帆 应 是 到 天 涯

                (一)

  《唐诗三百首》以体裁分卷,对别的诗人都无妨,就是唐突了李商隐。他的
两首《隋宫》,一首进了卷八的七绝,另一首却在卷六的七律。就像义山的《马
嵬》二首(其一为七绝,其二为七律)一样,这《隋宫》两首,其实是应该一起
读的,尽管在他的诗集里也是分开的。

      李商隐  隋宫

    乘兴南游不戒严,九重谁省谏书函?
    春风举国裁宫锦,半作障泥半作帆。

      李商隐  隋宫

    紫泉宫殿锁烟霞,欲取芜城作帝家。
    玉玺不缘归日角,锦帆应是到天涯。
    于今腐草无萤火,终古垂杨有暮鸦。
    地下若逢陈后主,岂宜重问后庭花?

  如果不看第二首七律,恐怕很难明白为什么第一首七绝的题目也是《隋宫》
。这两首诗,通过一个「锦帆」的形像联系起来了。第一首说的是隋炀帝杨广制
帆南游,是在南游的起点;第二首写的是扬帆畅游,已经到了南游的终点。读过
了第二首七律,才能更好地理解第一首七绝的含蓄而又冷峻的讽刺。

  杨广在位十七年,重修长城、开凿运河、攻打朝鲜……事迹甚多,义山为什
么要独独拈出「锦帆」两字?

  在杀尽了嫡兄姻弟等亲密战友、全国大致安定以后①,伟大领袖隋炀帝英明
地指出:“时代不同了,男女都一样,男同志办得到的事情,女同志也能办到。
”隋炀帝喜欢“以月夜从宫女数千骑游〔洛阳〕西苑”;他的龙舟,也是要请女
民兵(当时又称“殿脚女”)来拉的。但是隋炀帝毕竟是古人,疯狂还有个限度
,还不至于因此就认为女人必须「不爱红妆爱武装②」。以锦为帆,以锦为垫在
马鞍下遮蔽马腹的「障泥」,一则艳丽,把女民兵们烘托得如花似玉;二则轻巧
,便于女民兵们操作。可惜的是隋炀帝的“御女车”失传了。据说女人坐上去以
后,手脚都被挡开,妙处一一凸出;男的则可放下包袱,轻装上阵,发扬勇往直
前的进取精神,坚定地完成面临的各项任务。要是图样还在,怎么也得召集全国
的能工巧匠,在主席舞厅旁边的休息室里制作一架。

  隋炀帝曾经多次下扬州。第一次是在大业元年的秋天(605年)。该年春
,炀帝登极未久,就下诏说要“巡历淮海,观省风俗”,以“审刑政之得失”,
于是抽发河南、淮北、淮南民工百余万,开掘从开封至扬州的运河,两岸筑路,
并栽上柳树。又派人去江南打造龙舟和各类器具。「春风举国裁宫锦」,义山诗
意地概括了这些准备工作。从这一句,我们知道《隋宫》七绝写的是第一次南游
③。当时天下太平,物阜民丰,当官的谁也没想到要劝阻一下,「九重谁省谏书
函」?这里“省”读如“醒”,是“审视”的意思。全句是说连谏书的封套都没
人查看。就是炀帝本人也毫不在意。按理说皇帝出巡,所到之处是要戒严的,这
一回也免了,「乘兴南游不戒严」啦。

  隋炀帝大业十二年(616年)秋天的最后一次下扬州,就没有这么潇洒了
。当时全国已是盗贼蜂起,照大陆历史教科书的说法,叫做“隋末农民大起义”
。炀帝边走边布置剿匪的军事行动。他到了扬州,“见中原已乱,无心北归,乃
命治丹阳宫,将徙都之。”炀帝考虑迁都了,「欲取芜城作帝家」,京城长安的
紫渊宫(唐人避高祖李渊的讳,改为「紫泉」)则让它去空照烟霞吧。从这一联
,我们知道义山的《隋宫》七律写的是末次南游。「芜城」是扬州的别称,得名
于鲍照的大作《芜城赋》。南朝宋世祖孝建三年(456年),在王室内讧中,
扬州男丁被诛、女口赏军。昔日“廛□〔门内置干〕扑地,歌吹沸天”的繁华都
市,竟成了“木魅山鬼,野鼠城狐,风嗥雨啸,昏见晨趋”的无人区!鲍先生明
远痛而赋之;李先生义山则哀而用之,「芜城」两字,一语双敲,言外大有深意。

  隋炀帝给扬州带来的也只是灾难。“锦帆过处,香飘十里”,似乎令人陶醉
;但是,为了笼络卫兵、阻止逃亡,就把当地的寡妇处女随意分配,残民以逞,
莫此为甚。所幸炀帝的横行不能长久。有人对李渊说④,“明公日角龙庭,李氏
又在图牒,天下属望,指麾可取。”所谓“日角龙庭”,用今天的话说就是前额
饱满、两侧鼓起,看上去像尼克松的遗照,这是帝王之相。这类话,后来被拍皇
上马屁的人写滥了,但在唐朝,应是实有其事。安史之乱时,杜甫遇到一位埋名
逃难的王孙。既是埋名,老杜是怎么认出他的?从他的高鼻梁:「高帝子孙尽隆
□〔上淮下十〕,龙种自与常人殊。⑤」(中国古籍为什么把印欧人种的特征认
作大富大贵之貌?)相貌与众不同的「日角」,将是传国玉玺所归,天运已经转
到了李渊手里;炀帝也在618年被亲信宇文化及缢死于扬州。只是他至死也不
会醒悟,一定还在做继续游巡的梦。从扬州至杭州的运河,已在大业六年开掘,
如果不死,炀帝尽可南下而至天涯海角。

  一切淫奢终成过眼烟云。当日炀帝“于景华宫征求萤火,得数斛,夜出游山
放之,光遍岩谷”的奇景,而今安在哉!《礼记·月令》有“腐草化萤”的说法
,今日从洛阳至扬州的四十座隋代离宫的所在,只见腐草不见萤火。惟有大运河
两岸的古柳,在暮色中,有栖鸦阵阵聒噪,似乎在凭吊那嫔妃云集、樯橹踵继的
一代风流。在大陆时,笔者从家乡去杭州,总喜欢从苏州坐夜航小轮。船在暮色
中掠过运河,尚能见到「终古垂杨有暮鸦」的景象。

  「地下若逢陈后主,岂宜重问后庭花?」《隋遗录》里有个故事:炀帝“尝
游吴公舍鸡台,恍惚间与陈后主相遇,尚呼帝为殿下。后主舞女数十,中一人迥
美,帝屡目之。后主云,‘即〔张〕丽华也。’乃以绿文测海蠡〔酒杯名——散
宜生注〕酌红粱新□〔温换酉旁〕劝帝。帝饮之甚欢,因请丽华舞《玉树后庭花
》。……后主问帝曰:‘龙舟之游乐乎?始谓殿下致治在尧舜之上,今日复此逸
游,曩时何见罪之深耶?’帝忽寤,叱之,恍然不见。”为什么陈叔宝要为隋炀
帝从前对他的“见罪之深”而不平?陈叔宝死后,按惯例要由当今皇上给个谥,
隋炀帝就送了他一个很不好的字。此字按谥法为“好内〔指沉溺女色——散宜生
注〕怠政”。这是哪一个字?说来好笑,此字非他——居然就是“隋炀帝”的“
炀”字!(所以陈后主也是可以称为炀帝的。)

  原来,锦帆锦帆,在穿红披绿的女民兵们的簇拥下,正是“好内怠政”的绝
妙象征。

① 本文谈到的隋炀帝的事迹,半是正史,半是小说,主要采自《资治通鉴·隋
  纪》和唐宋传奇《隋遗录》、《开河纪》。下面不再一一注明。
② 毛泽东《为女民兵题照》,「飒爽英姿五尺枪,曙光初照演兵场。中华儿女
  多奇志,不爱红装爱武装。」
③ 叶葱奇先生在《李商隐诗集疏注》中认为这首七绝写的也是最后一次南游。
④ 见《旧唐书·唐俭传》。
⑤ 《唐诗三百首》卷四,杜甫《哀王孙》。那个上淮下十的字在大陆被简化成
  “准”,但在作鼻子解时,字不对音也不对。

                (二)

  《唐诗三百首》选了李商隐的两首《隋宫》,一首七绝,一首七律,都是讽
刺隋炀帝的“好内怠政”。这两首诗不妨合在一起读,虽然它们的卷数不同。「
于今腐草无萤火,终古垂杨有暮鸦」的凄凉景象,与当年「乘兴南游不戒严,九
重谁省谏书函」的随心所欲的骄横,形成鲜明的对照。只有读过了第二首七律,
才能更好地理解第一首七绝的含蓄而又冷峻的讽刺。

      李商隐  隋宫

    乘兴南游不戒严,九重谁省谏书函?
    春风举国裁宫锦,半作障泥半作帆。

      李商隐  隋宫

    紫泉宫殿锁烟霞,欲取芜城作帝家。
    玉玺不缘归日角,锦帆应是到天涯。
    于今腐草无萤火,终古垂杨有暮鸦。
    地下若逢陈后主,岂宜重问后庭花?

  第二首七律是明着说的:隋炀帝像陈后主一样昏庸,只知冶游之乐,不谙守
成之艰,终于废了宫殿丢了国家。但是,杨广改元“大业”初即帝位之时,却也
像是个大有为之君。先是将士用命,远征林邑(越南中部),威动南海;接着车
驾传令,面折突厥,声镇北漠;向西击破吐谷浑,开地四千里;向东讨伐朝鲜,
屡败屡战;甚至台湾(当时称“流求”)都派人去杀了一圈,抓了万把俘虏回来
。下扬州也是为了俯察民情,动机似乎并不坏。传说中,连陈后主也“始谓殿下
致治在尧舜之上”。为什么短短十年之间,大有为之君却变成了懦弱无能的陈叔
宝?朝政明明已到了崩溃的边缘,炀帝却“恶闻贼盗”,总想以“形势一片大好
”的鬼话自欺欺人。当李密率百万之众围困洛阳、东都告急时,他的儿子派信使
冒死历难赶到扬州,炀帝居然问:如果贼势真有这么大,你怎么能过来?老人家
不为所动,继续在扬州过他的醉生梦死的日子。炀帝的这种令人难以相信的转变
,是什么时候发生的呢?

  义山在第一首七绝里作了含蓄的回答:是在炀帝春风得意而肆意糟蹋宫锦的
时候。

  要论历史观,义山并无特别之处,基本上就是儒家的传统。他在《咏史》中
说:

      李商隐  咏史

    历览前贤国与家,成由勤俭破由奢。
    何须琥珀方为枕,岂得真珠始是车?
    运去不逢青海马,力穷难拔蜀山蛇。
    几人曾预南薰曲,终古苍梧哭翠华。

  这首诗和七律《隋宫》一样,用典很多,不容易懂,但是第一联的意思是很
清楚的:「成由勤俭破由奢」。守成的关键,是时时自律,切切不可松懈了勤俭
的要求。东都被围,城无粮草却布帛山积,以至燃布为柴、用绸作打水的井绳。
到这时候,人人痛感奢侈的祸害。但是,在歌舞升平时「春风举国裁宫锦」,又
有谁预见到了这种放纵内潜伏着的危险?宫门九重,为什么没人想到检点进谏的
封函?义山语带诙谐,却问得大业初年的高官噤若寒蝉,如果他们能听到的话。

  我们今天或许可以给出一些不同的回答。如果西班牙的女人不愿穿绸抹粉,
哥伦布就不会去寻找通向东方的新航道,也就不会发现这片新大陆。如果英国的
女人不想穿着毛织品争奇斗艳,就不会有“羊吃人”的圈地运动,不会有破产的
农民成为出卖劳动力的无产阶级,也不会有自纺织工业开始的工业革命。中共的
历史学家发明了“中国也会自发地走向资本主义”的理论,其基本依据,就是明
朝末年主要为宫女们服务的江南丝绸工业。如果没有较好一半的爱美天性将人类
引向文明,我们现在还会像人猿一样在河里摸石头。

  都说隋炀帝荒淫无道,但是,老杨要女人们打扮得花枝招展,并由此而爱及
她们所用所处的马具、船帆和宫室,本也是男人的(还未被女权主义者改造的)
天性。何况堂堂中华,有几艘宫锦作帆的漂亮龙舟、一个萤火照明的神奇花园,
似乎也不是什么说不过去的事。虽然历史并没有提供充分的证据让我们相信传统
的中央政府有足够的弹性来容纳因财富增加而导致的权力的重新分配,简单地颂
扬“勤俭”、抑制消费,也有它的负面作用。而且物极必反。炀帝的父亲杨坚是
历史上著名的勤俭皇帝,《资治通鉴》称他“务为俭素,乘舆御物,故弊者随宜
补用;自非享宴,所食不过一肉;后宫皆服浣濯之衣。”按弗洛依德的理论,隋
炀帝的倒行逆施,是对杨坚不让独孤皇后穿华丽衣服的一种潜意识的性报复吧?

  如果一定要从儒家的传统立场来批判隋炀帝,愚意以为,问题不在于奢侈浪
费,而在于是否与民同乐。正如孟子对齐宣王所说①,独乐乐不如众乐乐。如果
不顾农时,役民驱兽,则“今王田猎于此,百姓闻王车马之音,见羽旄之美,举
疾首蹙□〔安页〕而相告曰:‘吾王之好田猎,夫何使我至于此极也!父子不相
见,兄弟妻子离散。’”如果田猎有节,与民同乐,则“今王田猎于此,百姓闻
王车马之音,见羽旄之美,举欣欣然有喜色而相告曰:‘吾王庶几无疾病与?何
以能田猎也!’”有这点人道作风,奢侈一些又何妨?

  不过,说到底,隋炀帝最失败之处,不是不能与民同乐,也不是游乐无节、
扰民太甚,而是没有找一个江青为他抵罪。当年隋军打下南京,忠心为国的总指
挥高□〔颍去水换火〕,一听太子杨广来讨能跳《玉树后庭花》的张丽华,赶紧
把她一刀砍了,不让她“乱国”。如果一代丽人不是如此死于非命,这位伟大领
袖或许也能躺在皇宫广场上血食千秋吧?

① 见《孟子·梁惠王下》。

                (三)

  李商隐喜欢借隋讽唐,但是,对于以荒淫无道著称的隋炀帝杨广,有必要谈
谈他的另一面。

  伟大领袖隋炀帝雅好文学,也能写几笔诗。在和美国友人安娜·路易丝·斯
特朗谈话时,他指着自己的鼻子大笑道:“谁说中国没有创造性的诗人?你眼前
就有一个。”《资治通鉴》说他“自负才学,每骄天下之士,尝谓侍臣曰:‘天
下皆谓朕承藉绪馀而有四海,设令朕与士大夫高选,亦当为天子矣。’”这并不
都是老杨的自夸。唐太宗的大诤臣魏徵也说①:“〔隋炀帝〕暨乎即位,一变其
风。其《与越公书》、《建东都诏》、《冬至受朝诗》及《拟饮马长城窟》,并
存雅体,归于典制。虽意在骄淫,而词无浮荡,故当时缀文之士,遂得依而取正
焉。所谓能言未必能行,盖亦君子不以人废言也。”前朝皇帝能被推翻他的新朝
代如此称赞的,委实不多。而且你看看这话,“当时缀文之士,遂得依而取正焉
。”原来,老杨还是文学改革的样板,而且他本人就是隋朝的最重要的诗人!

  北朝的有蛮族血统的皇室,十分仰慕南朝的传统深厚的文学艺术,竟至于多
次上演抢人的闹剧。南朝的诗人,在出使北方时常被他们扣下。名诗人庾信、王
褒和徐陵,都受到过这种礼遇。隋朝也不例外,炀帝十分优待那些曾在南京政府
担任高职的“民主人士”,常常和他们一起吟诗作赋。他喜欢南方宫廷诗的较为
成熟的技巧,但是,作为一个雄图大略的君主,炀帝又很难容忍那种纤弱的文风。

  于是,为了给群臣示范,他把北方的铁马秋风重新带进了诗坛。

      杨广  拟饮马长城窟行示从群臣

    肃肃秋风起,悠悠行万里。
    万里何所行?横漠筑长城。
    ……
    树兹万世策,安此亿兆生。
    讵敢惮焦思,高枕于上京?
    ……
    千乘万骑动,饮马长城窟。
    秋昏塞外云,雾暗关山月。
    ……

  这里很有一些对自己所负的责任的自觉,气魄也颇大,确有阳刚之美。义山
在七律《隋宫》里以隋炀帝比陈炀帝:「地下若逢陈后主,岂宜重问后庭花?」
其实,以今天的眼光看,《玉树后庭花》还是不错的作品。要论叔宝的缺乏帝王
气度,得看下面这样的描写通宵玩弄少女(诗中的“小妇”才几岁?)的诗:

      陈叔宝  三妇艳词

    大妇年十五,中妇当春户。
    小妇正横陈,含娇情未吐。
    所愁晓漏促,不恨灯销炷。

  两相比较,杨广的诗,要革命得太多了。当然,这不是说这位皇帝就不爱对
着少女的横陈玉体而高高举起他的龙烛(即上面诗中的“灯”)。

① 魏徵,《隋书·文学传序》。

                (四)

  李商隐的七律《隋宫》,和晚唐之前的七律相比,句法上有相当地不同。之
前的七律,受五律的影响,虚字往往是“诗眼”,是对实字所描写的景象的一种
强调,一种程度上的规定。典型的例子,有王维《辋川别业》「雨中草色绿堪染
,水上桃花红欲燃」里的“堪”和“欲”;或是白居易《钱塘湖春行》「乱花渐
欲迷人眼,浅草才能没马蹄」里的「渐欲」和「才能」。老杜别开生面,在论政
和议史时,把虚字用于语意的缀接和转折。到了义山,则用的更多更熟。

      李商隐  隋宫

    紫泉宫殿锁烟霞,欲取芜城作帝家。
    玉玺不缘归日角,锦帆应是到天涯。
    于今腐草无萤火,终古垂杨有暮鸦。
    地下若逢陈后主,岂宜重问后庭花?

  由于诗中用了「不缘」、「应是」、「于今」、「终古」和「岂宜」等字,
读来轻灵跳脱,通篇浑然。同时义山又巧妙地调动各类典故,再为它们套上华美
的文字,令我们目眩神迷,应接不暇。「日角」「天涯」,对得何等尖巧。「腐
草」「垂杨」,把用典和写景融为一体。义山的虚词虽多,却丝毫无损诗意,反
而令人觉得那些虚词有如运河流水,浮起片片形象的锦帆,波光绢影,飞扬生动
,直如「烟花三月下扬州①」。不过,这是运河之水,并不是长波大浪,因此气
韵平和,词藻稳敛,截然不同于某些后人的偾骄决骤、伉直叫嚣。

  这种用虚词铺开议论的倾向,到了宋代就发展成了律诗的散文化。试看苏轼
的一首颇有名气、传下了“雪泥鸿爪”这句成语的诗:

      苏轼  和子由渑池怀旧

    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
    泥上偶然留指爪,鸿飞那复计东西。
    老僧已死成新塔,壁坏无由见旧题。
    往日崎岖还记否?路长人困蹇驴嘶。

  坡公一代奇才,七律宗的宋代掌门却只能让给后起的陆游,大概就是因为这
类虚字连篇的散文诗写得多了。

  毛泽东在给陈毅的一封论诗的信里说宋人不懂“形象思维”,因而写的诗味
同嚼蜡。这话有道理,虚词里当然没有形象。不过,老毛自己的七律,其实还是
接近宋人的风格。举一个明显的例子:

      毛泽东  和郭沫若同志

    一从大地起风雷,便有精生白骨堆。
    僧是愚氓犹可训,妖为鬼蜮必成灾。
    金猴奋起千钧棒,玉宇澄清万里埃。
    今日欢呼孙大圣,只缘妖雾又重来。

  「一从」、「便有」、「犹可」、「必成」,上来四句,完全靠虚词连接。
还嫌不够,尾联再要来个「只缘」。要不是颈联「金猴」「玉宇」的流水对极佳
,这诗也就味同嚼蜡了。不过,与苏诗相比,主席对虚字应用之活络,远远地超
越了前人。我们可以把虚字都去掉,而无损于这诗的基本意思,虽然平仄因此小
有不符:

    大地起风雷,精生白骨堆。
    僧作愚氓训,妖为鬼蜮灾。
    奋起千钧棒,澄清万里埃。
    又呼孙大圣,妖雾已重来。

最妙的是,由于「千钧棒」已点明了使用者,「万里埃」又隐含了广阔的空间,
我们连实字「金猴」、「玉宇」都可以活络地处理。你对义山、东坡的诗就无法
这么做。

  前年是毛主席他老人家诞辰一百年,大陆编了好几本“毛泽东诗词大辞典”
之类的厚玩艺儿,里面还在称颂他是中国有史以来最伟大的诗人。在最伟大的诗
人所写的最精练的律诗中,不少字可以像“最亲密的战友”那样最不容情地去掉
。想到这一点,也就提醒了我们,为什么擦鞋仔们不敢不那样赞美他了。

① 《唐诗三百首》卷八,李白《送孟浩然之广陵》。


◆          但 教 心 似 金 钿 坚

  李商隐在七律上成就最高。《唐诗三百首》所选的义山的七律,比如《锦瑟
》、《隋宫》和那些没有题目的情诗,都是早已脍炙人口的名作,至今还令旷男
怨女们读了落泪。但是,其中也有一首不那么引人注意的,这就是清隽耐读的《
春雨》。

      李商隐  春雨

    怅卧新春白袷衣,白门寥落意多违。
    红楼隔雨相望冷,珠箔飘灯独自归。
    远路应悲春□晚,残宵犹得梦依稀。  〔□:日宛〕
    玉□缄札何由达,万里云罗一雁飞。  〔□:王当〕

  可能就是因为《春雨》的不那么引人注意,喻守真编注的《唐诗三百首详析
》中的讲解,就未免粗疏了一些。

  上小学后,大概是受教科书的影响,觉得线装书翻检不便,不想看,就弄了
一本喻守真的《唐诗三百首详析》。这本书大概可算流传最广的对《唐诗三百首
》详加疏解的书了,文革以后还被重印过,也在香港和台湾多次发行。它讲了近
体诗的平仄和用韵,对每一首诗的疏解都分注解、作意和作法三部分,确实很有
特色。但是,该书对《春雨》的诠释,却是令人失望。还好,叶葱奇先生的《李
商隐诗集疏注》,把喻老的粗疏之处都给订正了。

  首先是诗中的「白门」指的是什么地方?喻老引用古乐府《杨叛儿》,「暂
出白门前,杨柳可藏乌①」,那就成了女子居住之处,于是《春雨》成了艳诗,
义山是在街上望着她住的「红楼」。只是如此就该「蓬莱此去无多路」才对,甚
至可以请「青鸟殷勤为探看②」,尾联为什么说相隔万里,书信难通呢?叶先生
把「白门」定为徐州的代称,诗为唐宣宗大中四年(850年)义山初到徐州的
思家之作,整首诗的意义立即明朗。读过《三国》的,或许还记得吕布在瞌睡中
被部将拿绳子绑起来献给曹操的故事。打遍天下无敌手的美温侯是在那儿失手的
?就是徐州白门楼。白门楼由此而成著名典故。徐州据说是历代站乱最多的城市
,安史之乱和接着的讨伐蕃镇也波及于此,义山见到的是战后的「寥落」。义山
不用“徐州”(或“彭城”)而用「白门」,显然是要和上句的「白袷衣」(内
里无絮的双层衣服)连成一片单调的白色,再与下联「红楼」「珠箔」的艳色形
成强烈对照。

  义山在大中三年冬赴徐州幕府任判官,到大中五年春返京,他的发妻王氏就
是在这一年的秋天病逝的。颔联写的是义山对王氏的思念。「珠箔」是由串着珠
子的线组成的门帘,就是诗词中常见的“珠帘”,格律上这里是仄声,「珠箔」
才符合要求。这种帘子,大陆在六十年代还能在南方的一些理发店门口见到。喻
守真说「珠箔」是指车帘,不妥。唐朝男人是骑马的,宰相上朝都是如此。风吹
珠帘,摇曳飘荡,透出门内点点灯光,但是,门帘后面,却没有妻子慰问归来的
笑靥。能看到的是对门的红楼〔中的天伦之乐〕,望在孤单的旅人的眼里,更是
使他发觉自身的清冷。这里「相望」的“望”按诗律应读阳平。

  在这种心境中,也就难怪诗人在新春时节感到的不是赏春的愉悦,却是「远
路应悲春□〔日宛〕晚」,是春意阑珊的悲忧。喻守真只注□字:“太阳落山的
时候”。这显然不够。「□晚」与「依稀」相对,整个的是一形容词,要注就要
注这两个字。《楚辞·哀时命》说,“白日□晚其将入兮,哀吾寿之弗将。”可
见「□晚」有迟暮和由此感到的惆怅的意思。义山另有诗云:

      李商隐  无题

    含情春□晚,暂见夜阑干。  〔□:日宛〕
    楼响将登怯,帘烘欲过难。
    多羞钗上燕,真愧镜中鸾。
    归去横塘晓,华星送宝鞍。

这里明确说了是夜阑时分,显然「春□晚」指的不是日暮光景。因此《春雨》中
「春□晚」当指无意赏春、心情如暮春般的萧索。睡得不安宁,「残宵犹得梦依
稀」,老是在长夜将尽、西方人戏称为男性的 Morning  Glory 的时候梦见爱妻
,心情好得起来吗?

  而且连寄信都那么难!没有 FAX,没有 E-mail ,只有在如云巨网上惊飞的
孤雁,哪年哪月才能把信带到!“载云□〔罗去夕换干〕,□〔拚右上换成合〕
群雅”,司马相如在《上林赋》中形容皇帝的排场,表面上是要带上张在半空的
大网,去把秃鸦一网打尽;其实是在拍汉武帝马屁:云罗也可以指天子出巡时举
在前面的旌旗,这是称颂武帝爱才如渴,把天下的文人雅士都一网打尽③。武帝
也就是读了这篇赋而拜相如为郎官的。义山喜欢以司马相如自比④,这最后一句
,或许也是双关语:天下英才,尽为吾皇网罗,只有我还是网外孤雁,未得到重
用;哪年哪月才能回报爱妻的期望呢?

  义山要附在信里的玉□〔王当〕,喻守真说是玉做的耳环,不够准确。汉人
刘熙撰的《释名·释首饰》说“穿耳施珠曰□”,因此□应该是戴在耳朵上的珠
子。汉乐府《孔雀东南飞》在说到兰芝被迫离去时,描写她的美态有「耳著明月
□」之句,和《陌上桑》的「耳中明月珠」互证,可见□确是珠子,而且是古代
的一种流行首饰。对东方女子而言,这实在是很高明的。初到北美时,看美女相
片,最新奇的就是摄影师总是在模特儿背后置上强光,把那蓬蓬松松的满头金发
拍得流光溢彩、纤毫毕露。中国女子就拍不出那种效果。即使是在大峡谷那样的
天地广阔之处,请她把头遮住早晨八九点钟的太阳,黑发的反光还是不理想。另
一方面,如果拿一颗钻石放上耳垂,让黑发轻轻拂过,用闪光灯拍摄(要在室外
,以去除墙壁上的环绕头部的阴影;不怕麻烦的,可以点一滴眼药水预防闪光引
起的“红眼病”),那黑丝绒上的一团光亮,与眸子争辉,当明月之名而无愧。
淡色的金发在此时就只能甘拜下风。

  义山诗中的「玉□〔王当〕缄札」,就是把耳珠附在信中寄去。古人把这种
信叫作“侑缄”。“侑”的原字是“有”,“有”的象形是以手推肉,即是请人
大快朵颐;“缄”是把信封起来,引伸为信;因此“侑缄”是附有信物请人珍重
的信。古人为什么要附上这类金石信物?白居易在《长恨歌》中回答了这个问题
⑤。方士终于在海上仙山找到了杨贵妃,在「临别殷勤重寄词〔信〕」的同时,
她是如此回报唐明皇的痴情的:

    回头下望人寰处,不见长安见尘雾。
    唯将旧物表深情,钿合金钗寄将去。
    钗留一股合一扇,钗擘黄金合分钿。
    但教心似金钿坚,天上人间会相见。

原来,这些信物,传达的是寄信人对着它们所发的誓言:此心如金,天荒不变;
此心如玉,海枯不烂。王氏去世后,义山独守终身,还推掉了上司赠送的美姬。
他确实对得住自己的信物。

  读古书羡古人的一条是,古人只要意气相投或两情相悦,毫不犹豫地就可捋
下镯子或解下佩玉相赠。我辈今日腕上戴的电子表是订杂志时附的,腰里佩的钥
匙圈是银行开账户时奖的,怎么转送也没有此情不渝的内涵。不过,这并不是说
我辈就无法领略古人的高义。

  于是想起朋友的故事。朋友在意中人二十三岁生日的前夕向她求婚。没钱买
金石以示此情不渝,代之以两打花卉明信片。每一张写上最老土的话:“一个女
人在今天诞生,一个男人在此时断魂。”下面的签名日期,从她的出生日写起,
年年生日直到正二十三岁的那一天。他俩经历了许多艰难困苦,但是爱情生活却
是西洋童话的结语:Thereafter they have lived happily forever.

① 《杨叛儿》(八首之二),「暂出白门前,杨柳可藏乌。欢作沉水香,侬作
  博山炉。」这女子走出家门,突然发出把情人搂在怀中焚烧的奇想。
② 《唐诗三百首》卷六,李商隐《无题》(「相见时难别亦难」)。
③ 这种手段现在仍可见到。首届中华诗词大赛第一名之作《壬申春日观北海九
  龙壁有作》,湖南浏阳的王巨农(1928年生,中华诗词协会湖南协会理
  事)就写到:「久蛰思高举,同怀捧日心。曾教鳞爪露,终乏水云深。天鼓
  槌南国,春旗荡邓林。者番堪破壁,昂首上千寻。」邓小平南巡是在“壬申
  春日”,“邓林”更是明显的马屁。
④ 比如《唐诗三百首》卷八的李商隐《寄令狐郎中》,「休问梁园旧宾客,茂
  陵秋雨病相如。」叶葱奇先生对「云罗」一典另给出处,认为「万里云罗」
  有宦途多阻、忧谗畏讥之意。相配于全诗的情调,这一说法有点牵强。
⑤ 《唐诗三百首》卷三,白居易《长恨歌》。

〔94/08/10〕


◆          今 无 其 器 存 其 辞

                (一)

  《唐诗三百首》所选的李商隐的诗,多达二十四首。就数量而言,仅次于唐
诗的圣、仙、佛——杜甫、李白和王维。让我们来点数一下。七律最多,计有十
首;七绝次之,有七首;五律有五首;五绝只有一首,就是有名的「夕阳无限好
,只是近黄昏。①」这就有二十三首了。还剩一首是什么?能回答的恐怕不多,
因为那是读起来很长很累的有五十二句的七古《韩碑》。

  美国十九世纪著名文学评论家阿坡(Edgar Allan Poe)说②, 诗不可长,
长不是诗;史诗的时代早已过去。他是从心理学的角度来讲的:现代人的兴奋状
态不可能长时间地维持。《韩碑》可以算是史诗,说的是唐代的一桩重大的历史
事件,又用了不少古史的典故。我们现在中文不行,而且只读党史不读历史;化
了个把小时,即使大致搞通了语言和历史的问题,读诗的兴致也过去了;不知道
《韩碑》,也就情有可原。本人的 Attention Span 也有限得很。对于《韩碑》
,我想还是先谈一谈所涉及到的历史③,然后再挑两段出来欣赏一下。想读《韩
碑》全诗的网友,可以看本文附录。

  《韩碑》,顾名思义,说的是韩愈所书写的一块碑。碑的全名叫“平淮西碑
”,写的是唐宪宗元和十二年(817年)平定淮西(今河南省东南部)藩镇吴
元济的战事。安史之乱以后,唐王朝陷入了中央与藩镇的长期苦斗之中。黄仁宇
教授认为当时的地方割据也不可一概否认④:“这时候管理注重地方上的特殊情
况,以代替由一种抽象概念组成的大帝国,其管制的范围缩小,行政的效率必较
前提高。”唐王朝对藩镇,特别是北方边防的节度使,其实也是尽量采取承认现
状的政策,只要他们能够拱卫国土。但是,当时北部凋敝,中央政府在财政上依
赖江淮地区,如果这一带有自行其是的藩镇,甚至影响到从江南至开封(汴河)
的运河航运,那就威胁了唐王朝的生命线。所以唐王朝无法容忍自肃宗宝应元年
(762年)开始的李忠臣、李希烈、吴少诚等人在淮西的坐大。德宗贞元十七
年(801年),趁着吐蕃在中亚与阿拉伯人对峙的机会,唐王朝和回纥、南诏
联手大破吐蕃。宪宗即位后,唐王朝终于可以从西部的边境战争中腾出手来,专
心对付淮西的心腹大患。

  招讨并不顺利。从元和九年冬到元和十二年秋,虽然官军小有斩获,战事基
本处在僵持状态。暗帮淮西的藩镇,焚烧从运河转运的军粮,暗杀宰相武元横、
击伤裴度(「贼斫不死神扶持」),甚至搔扰东都洛阳。朝中屡次有人建议罢兵
,但是宰相(中书门下平章事⑤)裴度坚持要打下去,宪宗也认为,如果半途而
废,还有什么朝廷纲纪可言?他命令裴度亲自监军,统筹李□〔上朔下心〕、韩
公武、李道古、李文通诸将(「□武古通作牙爪」),在今日的河南、湖北、安
徽三省,从西、北、东南、东四个方向围剿淮西。韩愈也是裴度的随行人员(「
行军司马智且勇」)。出发时,裴度慷慨发誓:“臣若贼灭,则朝天有期;贼在
,则归阙无日。”宪宗也为之流泪。

  裴度估计得非常正确:“若臣自诣行营,诸将恐臣夺其功,必争进破贼矣。
”李□〔上朔下心〕在一个大风雪之夜,不顾“旌旗裂,人马冻死者相望”,强
行军一百二十里,从今日京广线上的河南遂平向东奔袭蔡州(今河南汝南),在
敌军毫无戒备的情况下,攻进州城,活捉了吴元济(「入蔡缚贼献太庙」)。这
就是中国军事史上的著名战役——李□雪夜入蔡州。罔顾朝廷号令五十馀年的淮
西,终于回到了中央政府的手里。这一仗震骇了河北、山东的藩镇,纷纷表示输
诚效忠。元和天子似乎重建了中央政府的权威,复兴了“第二帝国”(借用黄仁
宇先生的词汇)。

  这样的大事,古人是要在蔡州树碑记功的。这撰写碑文的重任,当仁不让地
落在了韩愈身上(「汝从事愈宜为辞」)。当时,参战的人个个加官进爵,裴度
是晋国公,李□〔上朔下心〕是凉国公,韩愈也升了刑部侍郎。如何在碑文里摆
正这些人的关系,是个中共政治局出场次序般的难题。韩愈也算乖巧,有功的人
,他在《平淮西碑》的序里一一点到,在正牌的铭里,则集中力量歌颂皇帝的英
明。但是皇帝的代言人是裴度,赦免蔡州降将,让叛兵解甲归田,豁除淮西两年
捐税,这些美事都是裴度执行的。有人因此觉得《平淮西碑》将裴度的作用说得
太重(「帝曰汝度功第一」),对李□的功劳说得太轻。李□本人,其实还是很
谦虚的。打下蔡州后,他迎接裴度进城,拜谒道旁。裴度不好意思接受,李□很
诚恳地说:“蔡人顽悖,不识上下之尊,数十年矣,愿公因而示之,使知朝廷之
尊。”而且他的奇袭所以能够成功,也是因为韩公武、李光颜和乌重胤自北面猛
攻,迫使吴元济的主力沿汝水布防,以至西面门户洞开。但是李□的妻子就不是
这么想的了。这位贵夫人是唐安公主(宪宗姑母)的女儿,可以在皇宫出入。在
她的撺掇下(「谗之天子言其私」),宪宗下令磨去韩愈的碑文,让翰林学士段
文昌重新撰写。到了宋代,又有好事者把“颠倒的历史再颠倒过来”,磨去段文
,重刻韩文,但是已经不是韩愈的手迹了。

  据《大清一统志》记载,“平淮西碑在汝宁府城内裴晋公庙中。”可见清代
时蔡州不但有碑,甚至还有裴度的庙。这块命舛多磨的名碑,不知如今是否还在?

① 《唐诗三百首》卷七,李商隐《登乐游原》。
②  Poe: Easays and Reviews, ed. by G.R. Thompson, Lib. of America, 1984.
③ 本文谈到的平淮西过程,主要采自《资治通鉴·唐纪》,下面不再一一注明。
④ 黄仁宇,《中国大历史》(第十章),台湾联经出版社93年10月版。
⑤ 裴度实际上担任宰相的职务,习惯上也这么说,虽然唐朝没有宰相的官名。

                (二)

  《唐诗三百首》所选的二十四首李商隐的诗里,写作难度最大的,要算是七
古《韩碑》了。这不单是因为这首诗长达五十二句,更主要是因为它的风格。这
样的诗,其风格必须和碑铭的文体相应。那么什么又是碑铭的文体呢?

  我们现在读古文,看的都是名号为“历代散文选”之类的书,好文章读了几
十篇,对古文的文体还是毫无所知。其实,古人的文集往往是按文体分卷的,韩
愈的弟子李汉为他编辑的《昌黎先生集》即是如此。拿套前辈大家的线装本集子
翻一翻,马上就可以发现:碑铭是一种特殊的文体。铭是正文,一般在前面有个
序,说明立碑的缘起;所谓的铭,实际上是诗,但是这诗必须古朴庄重,毕竟这
是为有身分的人(有时是皇帝)记功流传后世。诗要古朴庄重,总古不过《诗经
》,一般的就用《诗经》中的《大雅》、《周颂》的四言史诗的形式。要和这样
的铭配合,序的文字也要高简雄浑,往往就走上了摹仿《尚书》的路子。正如义
山在《韩碑》中所说:

    公退斋戒坐小阁,濡染大笔何淋漓。
    点窜尧典舜典字,涂改清庙生民诗。

  我们读了可能要奇怪,同样是皇帝交代的事,为什么要人画马时,在杜甫的
诗中是「诏谓将军拂绢素,意匠惨淡经营中①」,立马就要赶工;而韩愈写文章
,却可以如此从容?在当时,文士的地位,确实要比画工高得多,但是主要还是
和文体有关。画马被认为是娱乐,而《尚书》却不是可以轻易学的,周武王要向
姜太公学先王之道,尚且要斋戒三日②,何况韩愈。不过,义山的笔法,也和老
杜一样,都是欲扬先抑,造成古人所说的“跌宕”的美学效应。「一洗万古凡马
空」的爆发之前,老杜让画家冥思苦想;义山则要韩愈沐浴素食静坐,浩然之气
涵养足了,方才磨得墨浓,蘸得笔饱,挥毫疾书,「濡染大笔何淋漓」——这是
韩愈的文,却也不妨看作义山的诗。

  我们现在用键盘打字,谁要是想称赞鄙人文章写得好,千万不可说「濡染大
笔」。即使用圆珠笔写字,也不能这么说。磨了一砚好墨,写一纸螃蜞黑漓漓四
处乱爬,已经有几百年没体会到这种援笔踌躇的心情了。我们只能遥想韩吏部当
年渊停岳峙、笔力千钧的雄姿英发。记住,这里的笔是真的毛笔。“点”是一笔
下去,顿一顿,把原有的一个字点掉;“窜”是在旁边写字,加入原文之中;“
涂”是用线条删去原文,“改”是改动。这里是古文古诗在对仗时常用的“互文
”手法,其实是说点窜涂改《尧典》《舜典》和点窜涂改《清庙》《生民》。韩
愈是古文运动的旗帜,对他而言,「点窜涂改」是一种“非三代两汉之书不敢观
,非圣人之志不敢存③”的写作手法。

  当然韩愈的「点窜涂改」并不是今日说的抄袭。他是在结构和句法上学习《
尚书》和《雅》《颂》。《尚书》的《尧典》篇和《舜典》篇④都是先交代王天
下的经过,然后以尧和舜的口吻说话,通篇都是“帝曰”“帝曰”的;《平淮西
碑》也是一上来述说唐宪宗的继承皇位,然后以宪宗的口吻下令。“曰‘度,惟
汝予同,汝遂相予,以赏罚用命不用命。’”只有裴度的看法和宪宗相同〔要讨
伐淮西藩镇〕,因此宪宗任命他为宰相,但是韩愈不说“令汝为相”,却说“汝
遂相予”,这就是《尧典》的句法。毛泽东要人到他身边工作,喜欢先征求一下
本人意见,“你来给我帮忙好不好?”但是正式的公书,却总是说:“现任命x
xx为xx”(啪,盖章)。今日的汉语,已经写不出那种上面的人说话却让下
面的人处于主动语态的尊贤爱才的先王之道,也就难怪我辈腐儒要以尧舜时代为
理想境界了。

  《清庙》是《诗经·周颂》的第一篇,是周人追念文王的诗。虽然短,却写
得雍容大度。《生民》在《诗经·大雅》里,是周人赞美农业之神后稷的祭歌,
也是周人的创世纪。义山以此比喻韩愈的铭写得有古代祭诗的庄严气派。虽然,
这些古诗在今日看来也未必只有庄严。《生民》说后稷的出生是个奇迹,虽是头
生,会阴和产道都不破不裂。我们今天就很难体会到这种先民的生殖崇拜。

  韩愈的《平淮西碑》写得古意盎然,祖师他的桐城派大家张裕钊赞为“此文
自秦后,殆无能为之者,……殆欲度越盛汉,与周人并席矣。⑤”义山的《韩碑
》是为这样的一篇文章伸冤,如果仍然是我们所习见的声韵和谐、对偶齐整、词
藻浓丽典雅的那些无题情诗的格调,显然不太合适。义山年少时对韩愈的文章是
下过苦功的,我们不得不佩服义山的多方面的才华,《韩碑》居然能写出韩愈的
叙事简洁、笔势磅礴的文风。

  义山是七律高手,为了强调古风味,《韩碑》却几乎没有对仗(除了一联之
外)。《韩碑》也像韩愈的咏诵周代石鼓文的《石鼓歌》一样⑥,五六十句一韵
到底。《韩碑》也学《平淮西碑》,以皇帝的口吻说话(「帝曰汝度功第一,汝
从事愈宜为辞」)。这诗的前半部分,在叙述的次序上和《平淮西碑》一样,起
首都是从元和天子即位、以平天下为己任写起;重点都是放在宪宗和裴度的君臣
相契、军政协谋;对于攻下蔡州的具体过程,碑铭只说“西师跃入,道无留者”
,一笔带过;诗里则是「入蔡缚贼献太庙」,一句收结战事,同时在「献太庙」
的庆典高潮中,自然引出立碑撰文的事。由于前面已经大力写了帝相的英武和将
士的神勇,在这种铺垫下,我们难免要担心,对于显然不如战争那般风云多变的
写作过程,义山如何下笔?义山的办法是把韩愈写得好似运筹策于帷幄的儒将,
连用「点窜涂改」四个有力的动词,决胜的气势直追「阴风惨淡天王旗」。对于
似乎难以复加的功绩,则暗示以“祖述尧舜,宪章文武〔指效法周文王、周武王
——散宜生注〕”的儒家最高礼赞。「尧舜」也和起首的黄帝、伏羲呼应(「彼
何人哉轩与羲」);引入裴度时的一个“圣”字(「帝得圣相相曰度」),则对
得上《清庙》、《生民》的颂词;这里又为后面的「曷与三〔皇〕五〔帝〕相攀
追」设了伏笔,章法非常缜密。

  仔细读读义山的这四句诗,我们今日还可以体会到韩愈当年撰写碑铭的难。
现在要像图雅建议的那样竖个留学英雄纪念碑,事情好办多了,幸亏北京有了人
民英雄纪念碑崇洋学俄的先例——四面围上浮雕、正面写“人民英雄永垂不朽”
几个大字,工程大一些,但是不必绞尽脑汁做文章。说实话,也没人做得出来。
按格律写诗词,还可以混混, Paraphrase 韩愈的《平淮西碑》撰留学英雄纪念
碑碑铭?试试看:

    邓公继位,顾瞻咨嗟。惟汝学子,俱放天涯。
    北美首选,西欧降从;深入澳南,旋取邻东。
    ……

然后像《清庙》里说的,「济济多士,秉文之德」,我们都很有出息,拿着绿卡
秉承老祖宗的功德?保你写不下去。

① 《唐诗三百首》卷二,杜甫《丹青引赠曹霸将军》。
② 见《礼记·学记》郑玄注。
③ 韩愈自称,见他的《答李翊书》。这是名作,古文集子往往收录。
④ 现在往往把《舜典》并入《尧典》。这里不讨论今古文《尚书》的异同。
⑤ 转引自姚鼐编的《古文辞类纂》。
⑥ 《唐诗三百首》卷三,韩愈《石鼓歌》。这里不考证石鼓文的真实年代。诗
  中所说的十个石鼓现藏北京故宫博物馆。

                (三)

  苏轼有一次在驿馆留宿,非常欣赏壁上题的两首诗,他就抄了下来。其一曰
①:

    淮西功业冠吾唐,吏部文章日月光。
    千年断碑人脍炙,不知世有段文昌。

这「断碑」就是韩愈撰写的《平淮西碑》,也就是李商隐的收在《唐诗三百首》
里的《韩碑》。尽管韩愈的手迹已被磨掉,尽管碑文已由段文昌改写,历千年而
脍炙人口的,却依然是韩吏部的文章。这一点,义山其实早就预测到了,并且写
明了原因:

    公之斯文若元气,先时已入人肝脾。
    汤盘孔鼎有述作,今无其器存其辞。

  纪昀说“「公之斯文」四句,□〔嗜换手旁〕拄全篇,凡大篇有精神固结之
处方不散缓,李杜元白分界在此。”既是“精神固结之处”,那我们自然要问一
问:纪公这里说的是什么样的“精神”?

  韩愈是尊奉孟子的,崇尚他的“吾善养吾浩然之气”。对于写文章,他也认
为要以气为主。“气,水也;言,浮物也。水大而物之浮者大小毕浮。气之与言
犹是也,气盛则言之短长与声之高下者皆宜。②”旺盛的文气从何而来?“虽然
,不可以不养也,行之乎仁义之途,游之乎诗书之源,无迷其途,无绝其源,终
吾生而已矣。”义山称赞「公之斯文若元气」,说得非常得体;碰上不相信修养
只相信灵感的现代作家,就不能这么捧他。韩愈当时文名满天下,义山也是他的
犯,从小就读他的书,自然而然就说出了「先时已入人肝脾」的话。韩愈的文章
,就像毛泽东思想一样,已经溶化在一代人的血液里,磨掉他的碑,又有什么用
?「汤盘孔鼎有述作,今无其器存其辞」!因为韩愈的文气是循仁义之途修来的
,义山自然而然地接上先王孔圣的典故。从儒家的传统讲,《韩碑》有很强的内
在逻辑,这也就是义山的“精神”或“气”。这两句要是用来称赞近十年来陷在
尼采、弗洛伊德和萨特中的大陆文人,就成非理性主义了。

  汤盘,据《礼记·大学》说是商代先王成汤的沐浴之盘,边缘上刻著“苟日
新,日日新,又日新”九个字③。这九字真言,是儒家一等一的宝箴。朱熹在《
四书章句集注》中说:“汤以人之洗濯其心以去恶,如沐浴其身以去垢。故铭其
盘,言诚能一日有以涤其旧染之污而自新,则当以其已新者,而日日新之,又日
新之,不可略有间断也。”郑玄在注里也强调:“而刻铭为戒必于沐浴之盘,戒
之甚也。”有了这样自强不息、日新其德的修养,《大学》里下面接着要做的就
是“作新民”和“周虽旧邦,其命维新”。使民众自新和为国家开出新命,这是
从前有志气的读书人的两个基本任务。要理解这“基本任务”四字,只要看看“
新民”和“维新”这两个词在近代是怎么用的:梁启超要改革,写《新民说》,
办新民报;毛泽东的革命经历,从创办新民学会开始;日本有明治维新,大清则
有百日维新(戊戍变法);冯友兰到83年还在用“周虽旧邦,其命维新”形容
改革中的中国④,我看确实要比人民日报上的现代化废话合适得多。

  孔鼎是孔子六世祖孔父嘉所铸,以纪念他的接连辅佐了宋国的三位国君的父
亲。大陆上吃马列饭的历史学家骂孔夫子是企图复辟奴隶制的破落旧贵族,阶级
根源就是从孔父嘉这条线来的。另一方面,我们也可以说,孔子之所以是圣人,
道德根源就是这只鼎。孔父嘉的父亲正考父官做得越大,人越谦虚,所以孔父嘉
在烧饭煮粥的鼎上刻字说:“一命而偻,再命而伛,三命而俯。循墙而走,亦莫
余敢侮。□〔擅换食旁〕于是,鬻于是,以糊余口⑤”第一次让你当官的时候要
低头,第二次把背躬起,第三次连腰都要弯下。从如此合乎礼节的优良家传,孔
子的同时代人判定他是“圣人之后”,预测他会有大出息。

  由此可见,汤盘和孔鼎,从传统文化的角度讲,是比镌着老毛题词的人民英
雄纪念碑更为紧要的传国重器。连它们都亡失了,却又丝毫无损于后辈对先王孔
圣的思念和感佩;我们又何必为韩愈碑文的「粗沙大石相磨治」而过分忧伤?只
要合于人间的正道,只要是“为生民立极、为天地立心”,就不怕文章传不下去
。这是固结在一个儒学理想主义者身上的不可动摇的精神。

  有的注家认为义山在《韩碑》中借古讽今,是为宰相李德裕打抱不平。李德
裕在武宗时讨伐上党藩镇刘稹有功,宣宗即位,竟将他贬死崖州(今广东海口市
一带)。义山也辞去京官,随李党的郑亚南下桂林。义山当时确实写了一些为李
德裕抱屈的诗,在代郑亚为李德裕的文集所作的《太尉卫公会昌一品集序》中,
还用了不少《韩碑》里的词汇:诸如武宗自勉说“舜何人也,〔颜〕回何人哉”
,称李德裕为“大手笔”、“第一功”,也提到“封禅”“玉检”“明堂”,也
说到李德裕写记功碑的事。一文一诗,文字上的联系是显然的。不过,「汤盘孔
鼎」下语极重,从儒家的传统讲,不宜影射尚未盖棺论定的李德裕的文字。作《
玉溪生诗集笺注》的冯浩说《韩碑》是“煌煌巨篇”,把它放在第一篇;编《玉
溪生年谱会笺》的张采田以穿凿闻名;连这两位都没扯上李德裕,更不要说别的
清人了。他们显然更有传统文化的分寸感。叶葱奇先生的《李商隐诗集疏注》也
没有采取为李德裕鸣冤的说法,处理是相当谨慎的。

  李德裕不是十分够格,那么裴度是不是值得歌颂呢?这可是《韩碑》的大关
节。如果“圣相”不圣,《平淮西碑》只是一篇为钱而作的谀墓之文⑥,义山比
之为汤盘孔鼎,岂不可笑?

  山西闻喜的裴氏家族,从汉至宋,名人辈出。他们的至今犹存的祠庙,不算
孔府,是全国保存得最好的私家宗祠,文革后笔者还在报纸上读到过重修的消息
。名人中的名人是裴度。弭平淮西,慑服藩镇,安史之乱六十年后,全国至少在
名义上重新达到了统一。裴度不但有武功,而且能文会诗,在韩愈文名最盛的时
候,他有这眼力指出:韩愈在抨击骈文的过分雕饰的同时、发展了“奇言怪语”
的另一种形式主义的倾向⑦。而韩愈也欣然接受,留下一段文坛佳话。在淮西之
役两年后,当韩愈因为反对奉迎佛骨而触怒宪宗时,又是裴度搭救了他,把死罪
改成贬官潮州。因为既不愿陷入党争又不愿与太监同流合污,裴度在晚年辞官闲
居洛阳,保持了崇高的气节。开成四年(839年)裴度以七十六高龄去世时,
他留给唐文宗的是一张建议早立太子的尚未写完的奏表。「四朝开济老臣心」啊
⑧,即使河南汝南的晋公庙今已无处可寻,一篇《唐书·裴度传》,读来仍是「
长使英雄泪满襟」。

  看来,真要传世,还是要靠「斯文元气」。《韩碑》给收录在《唐诗三百首
》里,裴度的功、韩愈的文和义山的诗,即使知道的人不多,还是会传下去。相
反,要是斯文扫地、元气大伤,碑竖得再高,也不会有人记得写字的是谁,甚至
不记得此碑为何人所竖。到北京八宝山革命公墓走一圈,碑不可谓不多矣,某些
碑不可谓不高矣,可是千篇一律的碑文很快令人昏昏欲睡。整理我国俗文学极有
成绩的郑振铎先生,与他的同在飞机失事中遇难的同志们一起睡在毫无特色的高
碑之下。其实郑先生文章俱在,抗日战争时留在上海收集失散的古籍的大勇大德
,更是不朽在读书人的心里,他哪里需要靠这块党碑传世?八宝山还算保养得好
的,更可叹的是王畿之外的革命公墓,看看那些荒坟残碑,不早已是「牧童敲火
牛砺角,谁复著手为摩挲?⑨」

① 苏轼,《录临江驿小诗》二首之一。
② 这一段和下一段引文均见韩愈《答李翊书》。
③ 郭沫若在金文上的“大成绩”就是把这九字设想成“兄曰新,祖曰新,父曰
  新”(假设这三句并列竖刻,上沿有磨损)。见《汤盘孔鼎之扬榷》,《金
  石丛考》卷二。郭沫若同时认为孔鼎铭文是后人伪托。
④ 冯友兰,《三松堂学术文集》自序。
⑤ 见《左传》昭公七年。
⑥ 这钱不是小数目。比如,因为《平淮西碑》中提到了他的名字,韩弘送韩愈
  绢五百匹。韩愈推辞了。
⑦ 裴度《答李翱书》,见《全唐文》卷五百三十八。
⑧ “点窜”杜甫《蜀相》的句子。原诗见《唐诗三百首》卷六。“四朝”指宪
  宗、穆宗、敬宗和文宗。
⑨ 《唐诗三百首》卷三,韩愈《石鼓歌》。


【附录】 李商隐的《韩碑》:

    元和天子神武姿,彼何人哉轩与羲。
    誓将上雪列圣耻,坐法宫中朝四夷。
    淮西有贼五十载,封狼生□□生罴。  〔□:豸区〕
    不据山河据平地,长戈利矛日可麾。
    帝得圣相相曰度,贼斫不死神扶持。
    腰悬相印作都统,阴风惨淡天王旗。
    □武古通作牙爪,仪曹外郎载笔随。  〔□:上朔下心〕
    行军司马智且勇,十四万众犹虎貔。
    入蔡缚贼献太庙,功无与让恩不訾。
    帝曰汝度功第一,汝从事愈宜为辞。
    愈拜稽首蹈且舞,金石刻画臣能为。
    古者世称大手笔,此事不系于职司。
    当仁自古有不让,言讫屡颔天子颐。
    公退斋戒坐小阁,濡染大笔何淋漓:
    点窜尧典舜典字,涂改清庙生民诗。
    文成破体书在纸,清晨再拜铺丹墀。
    表曰臣愈昧死上,咏神圣功书之碑。
    碑高三丈字如斗,负以灵□蟠以螭。  〔□:鼋去元换敖〕
    句奇语重喻者少,谗之天子言其私。
    长绳百尺拽碑倒,粗沙大石相磨治。
    公之斯文若元气,先时已入人肝脾。
    汤盘孔鼎有述作,今无其器存其辞。
    呜呼圣皇及圣相,相与□赫流淳熙。  〔□:火亘〕
    公之斯文不示后,曷与三五相攀追。
    愿书万本诵万遍,口角流沫右手胝。
    传之七十有二代,以为封禅玉检明堂基。

〔94/08/24--94/08/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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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联系邮址:Sanyee_Tang@mindlink.bc.ca              ※
※ 作者简介:散宜生,本西周人氏。闻海外有民主自由乐境,欣然东渡, ※
※ 择土枫叶之国,结庐夜雨之都,并改号世界公民。碌碌谋食之馀,恒读 ※
※ 中文古典以明德,通览洋码新潮而益智。有客问志,笑而不语,惟指楹 ※
※ 上长联:                            ※
※      I would have written of me on my stone        ※
※      I had a lover's quarrel with the world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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