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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散文
  祖先。或血流之源

  □ 谢云


  家族就是我的命运,而祖先,就是我血流的初源,是我卑微生命的根本。
  ——题记

  ·1·

  每次回到老家,面对着那熟悉而陌生的村落,面对着那一幢幢或簇新或陈旧
的屋宇,心底里,都会涌起一种苍凉复沧桑的感觉。特别是夕阳在山,薄岚弥散,
缕缕炊烟在一方方屋顶上袅娜升起的时候。望着那些曾经亲密依偎,而今却纷纭
四散、各自为阵的本家嗣裔,蓦然间,就有一种如对梦幻的伤感,和不知身在何
处的惶惑涌起,执拗地缠绕在心间脑际,久久不能散去。
  费孝通先生在《乡土本色》一文里曾说,中国社会的基层特色,是“村落性
的”、“乡土性的”。“这是一个‘熟悉’的社会,没有陌生人的社会。”费先
生平实、恳切的描述里,蕴含着一怀对乡土的脉脉善意和温情。
  然而现在,面对着这被我习惯性地称作“老家”的村庄,我所感觉到的,除
了陌生,竟还是陌生。除开“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的生疏外,更
多的,还是邻人间的冷淡、落寞和隔阂。我不知道,我们之间,是否也有了一层
如鲁迅先生所说的那种“可悲的厚障壁”,如果有,又是因何而致。
  我只知道,随着父执辈的纷纷谢世和侄孙辈的依次降生,我所熟悉的人事风
景,便像脸上的青春红颜,越来越淡,越来越少。我也只好一次又一次,站在那
越发颓败、寥落的祠堂前,站在童年记忆中,那墩实素朴、欢乐融洽的怀念里,
透过屋角那些残破的蛛网,和蛛网般破落的屋顶,用心观望那似乎永远也望不透
彻的天空,和供养了我无数先辈的田野。
  我希图能够从中,寻得一些“熟悉”的印痕。哪怕只是“一丝”。
  我不知道,这个叫“鸽子湾”的村庄,已存在了几多岁月;在迁延无尽的历
史长河里,又有着怎样的沧桑遭际。但我知道,是我们谢氏家族,最先在这里建
起房屋,组成村庄,默默劳作,繁衍生息。我知道,在那泥土深处,那每一块石
子里,每一颗泥粒中,以及村庄里,那每一株树木,每一根梁柱,每一条泥泞坎
坷的土路上,都绵瓞着从我祖先伸延而来的一茎茎血脉,都暗藏着一个庞大家族
数百年来的沉浮荣辱:那些或震撼人心、或平淡无奇的生死爱恨,离合悲欢,盛
衰契阔,荣辱沉浮,富贵贫寒……
  这一切,都让我由不住地,要将自己那一怀凄凉而执著的心襟,投入到对祖
先无限崇敬的缅怀和忆念里,并在那种既羞愧悔恨,又回天乏力的冥想和怅惘中,
终其一生。

  ·2·

  历史的风云,起伏变幻着。动动荡荡的,使那许多的源头和谜底,都湮没无
迹了。但我始终坚信,祖先的影子,仍旧飘浮、晃荡着,在老屋的族谱和森森
“关山”之间,在我喧嚣鼓噪、涌流不息的脉管深处。当我回首来路,后顾往事,
目光触及那丘陵深处的故园时,偶尔能够侥幸看见。
  在族谱之前,则是纷纭、驳杂的传说。我尚不能识字断句时,祖父和父亲、
叔伯们,就多次提说过他们。就在老屋的祠堂前。
  那祠堂,想必曾是恢宏、森严的。它的规模(进深、开间)和气势,都远远
超过了鳞次栉比于它周围的所有家屋。又背山起势,坐北朝南,左青龙,右白虎,
二山拥簇,自然将它点衬得气派非凡了。再加上屋后各种高乔低灌,茂密修竹的
烘托、掩映,更使它显出了一种必要的凛凛威风。
  据父亲说,早年间,族中凡有重大事件,全族人众,便都要汇聚到祠堂里,
磋商议定。而一旦通过,便得齐齐跪定,面对那木制神案上列祖列宗的牌位,盟
誓遵从,不得违误。父亲的讲述中,洋溢着一种骄傲和自豪。
  那也是我们谢氏家族的骄傲和自豪。因为,祠堂的荣耀威严,和它的显赫历
史,在远近的村庄里,都是声名响亮的。父亲说,那时候,谢家子嗣繁盛,人丁
兴旺,光是祠堂周围的通堂老屋里,就住了好几百口人,气势雄阔,热闹非凡。
从早到晚,都鸡鸣犬吠,人语喧喧,就像逢场时的集市。
  “真是热闹得很呐!”父亲感叹着说。从他那或许略有些夸张的声音里,我
能够想象出,那聚族而居的隆盛景象。
  不过,在我的记忆里,祠堂却只有一种衰落、破败的气息。屋梁倾圯,椽条
脱落,门窗歪斜,泥墙剥裂,沉滞而空落。屋前的石阶上,早蔓生着茸绿的地衣
和苔藓。屋上的瓦沟里,也满是烛形般瓦松和菰草。竹林里飘下的枯叶,和着被
风吹来的纸屑垒积在一起,让它蒙垢封尘,灰头土脑。它已颇有些年岁了;连山
墙间的木柱,也裸露出来,朽蚀成一段皴黑。又经受了兵燹的洗礼,也抗过了风
霜雨雪的浸渍,它便越发地憔悴黯淡了。
  从我记事起,它就颤巍巍地耸立在那里,沧桑而寒伧,浑若一面容枯槁、形
销骨立的耄耋老者。就像那些在老屋前,讲古谈天的人。似乎在冥思,或玄想。
但所思所想为何,却没人能够透彻。
  虽然我其实知道,一个家族的兴衰,与祠堂或许并无多少必然的关联。家族
在繁庶,在不断壮大;而古老的礼仪和征象,却像风雨中的危墙,在层层褪化、
剥落。祠堂的废止,或迟或早,都是命定的事情。再说,家族魂灵的聚合,本身
也不必借助那空空的物质外壳——虽然如此,现在想来,那祠堂前的讲古谈天,
的确像是预兆着没落前的辉煌。
  因为,自此以后,我便再也没能聆听过那样的讲谈了。
  他们讲述那些传说时,只有一个声调,不紧不慢,不温不火。却极谨严,端
庄,肃穆;恰如守着一炉微微的文火,熬煎着一剂幽香与苦涩兼具的中药。通常,
又总有些固定的场景:某位亲戚远道而来,刚好又有半圆不圆的月亮。或则,就
是某位祖先的生死祭日,有雨或没雨,都成;只要在那缭绕的轻烟,和幽微的清
香里。再就是,族中几个年长的老者聚拢了,就着墙根下暖暖的冬阳,扪虱挠痒;
最好,是衬了屋后竹林里,那“沙沙沙沙”的竹叶轻响。
  如此,那氛围和意韵,自然神秘而丰沛,却又分明地隔拒了小孩。在他们那
断断续续的回忆和迟钝木讷的讲谈中,是容不得丁点儿嬉笑打闹的。偶有顽皮的
小孩搅进去了,额上保准会吃一烟锅子(那烟锅,想必也如那些传说一般,古旧、
渊厚了罢)。痛虽不痛,却有股浓重的烟油味,滞闷而沉郁。
  因了这种种原委,使得我对那些传说的记忆,零散而斑驳,像风前雨后的半
坡乱草。又如经了岁月风雨湮没浸蚀的碑文,残缺,漫漶,模糊不清,却又满透
着莫名的沧桑和厚重。

  ·3·

  对祖先真正有所了解,还是在翻看了那册厚厚的族谱后。
  那是我成为家族中的第一个大学生,即将到省城求学的前夕。要拜祖宗。父
亲说,这是家族的规矩。说时,父亲的面相,极其虔诚,庄重。于是就拜。我向
不迷信,对鬼神之类,略无敬意。但那次祭祀,却是毕恭毕敬、谨严诚笃的。事
隔多年,那情形,也仍历历在目。
  香焚燃了,纸化过了,几缕缭绕的清烟,仍盘桓在祠堂正中的神龛前。龛上
站着的祖宗牌位,和那些画着许多神灵符咒的木框,被瓦缝间投射进来的阳光,
弥漫得格外的神秘,幽邃。似乎连空气中的尘埃,也因此而凝重、澄亮了。三柱
香烛,明明灭灭地闪烁着,在眼前缠蕴出一派神圣庄肃的氛围来。我虔诚地跪下
去,磕了重重的三个响头,向着冥茫中的祖先的影子。
  祭拜之后,得了族中长者的诺允,我捧起了神龛上那漆黑锃亮的木匣子。那
里面装着的,就是我们家族的族谱。
  阳光在那一刻里,似乎更加亮丽、明晰了。但老屋的板壁,仍是滞重、幽凉
的苍黑。壁上那些斑斑的水渍和泥痕,仿佛是岁月走过时留下的印迹。一道又一
道,曲曲崎崎地,沉滞而含混,正如那些老者讲谈过的沧桑往事。祠堂里,被阳
光映照着的地方,和没被映照着的,明媚与阴晦之间,有着极其鲜明的反差;就
像历史和现实。
  那时,我就坐在那明暗交界的地方,坐在历史和现实之间,一边浴浸着阳光
的煦暖,一边注视着那黑亮的匣子。渐渐地,渐渐地,有一种古老的意绪,如暗
涩的泉流一般,从我心底里渗漉出来。仿佛有一个个遥远飘浮的声音,在那匣子
里呼我、唤我;仿佛有一双双满溢苦难的眼睛,在那匣子里盯我、刺我。
  ——我的祖先们,就“活”在那族谱里面。
  轻轻地掀开匣子,犹如破解着自己的生命密码。我的手指,微微地颤着,瑟
瑟缩缩地,仿佛经受了岁月的浸淫。当那一页页薄如蝉翼的脆黄的土纸,被沙沙
掀开,在姓氏、地望、支脉、迁延之后,我的祖先,就一代代、一个个地迎面走
来。他们的脸相和身世,纷纷映入我的眼里,进入我的心中。熟悉而陌生,亲切
而遥远,形象逼真而面目不清。那沉淀在历史烟尘中的一页页充满苦难、沧桑的
日子,也慢慢缓缓地,从我眼前晃掠而过。
  自第一代先祖谢兴朝老先生,从湖南长沙府那个叫“史茅沟”的地方,辗转
迁徙到这儿开始,我一辈辈的前者,无论长寿还是早夭,聪颖还是愚鲁,也无论
勤谨还是怠惰,破败还是发达,最终都依着“兴、邦、立、国、都、功、明、远、
大……”的“字牌”(辈份),一一走进了这族谱。他们那生机盎然的脸颊和眼
睛,他们那热烈畅放的血肉和骨殖,他们那蓬蓬勃勃的青春和生命,铸成了我眼
前这土纸上那一个个平淡而呆板的名字,冰凉而热切,轻飘而厚重。灾荒。饥饿。
疾病。祈愿。生产。逃难。寄身。斗争——族谱里,记载了他们在悠悠岁月、浩
浩天地间留下的丝缕印痕和斑驳辙迹。这让我倏地想起不知从何处看得的那句话
了——
  “所谓故乡,不过是我们祖先漂泊旅程中落脚的最后一站。”
  然而,这实在只是一个极其普通、平凡的家族。在数百年的漫长岁月中,竟
鲜有优秀杰出、名垂汗青的伟人,鲜有赫奕辉煌、彪炳史册的壮举。这让我不得
不尴尬地打消了将“家族史”与民族史对应起来的愚妄念头。
  在族谱后面,也附着许多“传”、“行”、“状”、“记事”之类文字。但
其中所记,也不过是些“古道热肠”、“忠孝节义”、“为人正直”、“爱抱不
平”、“修桥补路”、“兴学建庙”等平常德行。他们中,有的殷实,有的困窘,
有的显达,有的落魄。但翻遍全谱,做官的,哪怕只是七品“芝麻”,也没有一
个;有钱的,哪怕只是富甲一方的员外,也没有一人。
  真是太普通、太平淡了!这注定了我的家族,只能在这片贫瘠而辽迥的土地
上,做着琐屑庸常、鸡毛蒜皮般的事情:春种秋播,耕犁锄耙,养儿育女,生老
病死;就像那苍然老迈的祠堂。
  想到这里,我不禁抬起头来,望着那挂满蛛网的屋顶,和各个积满尘土的幽
暗角落:他们,我的祖先,就是在这里,完成了自己善良执著、坎坷累累的一生。
像所有人都逃不脱的归宿一样,最后,他们的魂灵,无一例外地消弥在无尽的历
史烟尘中,消弥在漫漶无边的寂寞里,就像流星,在转瞬即逝的光芒后,沉落在
寂无声息的暗黑夜空中。
  但是,我执意相信,在那每一个冰凉的名字后面,都蕴含着一大堆或甜蜜或
苦涩、或幸福或悲伤的故事;在那每一个名字里,也都有着一厚本比世间任何册
页,都要庞杂深密,也更撼人心魄的浩瀚大书。
  因为,那才是真正用血泪和灵肉,谱写而成的书。生命之书。
  我由此颖悟到了自己和他们的联系。我知道我们之间,是有着血肉的亲和与
牵连。就像房前屋后那些新竹幼树一样,我也是从他们骨殖融贯的土地上,生长
起来的。我的脸上,有着他们隐约的轮廓;我的身上,有着他们恍惚的影子;我
的心中,有着他们传承的血脉。
  因此,当夕光落降下来,薄岚弥漫上去时,我走出了祠堂;沿着屋外那段铺
满灶灰、柴屑的土路,走向老屋背后山坡上,那森森的“关山”。
  那时,我心平气和,再没有以前去那儿时的惧怕和惶恐。我知道,我正在走
向自己生命的根脉,走向自己的家族历史。

  ·4·

  那是八月底的黄昏。有一层烟灰色的薄雾,漫盈在山谷荒草间。而山下,平
整如畦的旷野里,满布着庄稼收割之后留下的狼藉:秫秸杆,稻谷垛,奔跑的狗,
慵闲的人家。田畴边缘,便是那道正浮光耀金的小河。河水潺潺缓缓地涌流着,
无波无澜;正如这丘陵腹地最庸常的岁月,寂寥,空落。小河对面,是更庞大的
一带远山,曲曲折折地,走向那杳渺的无际。山坡上,则是册页一般的岩石和土
层。青草和黄花,在温煦的阳光下,生机勃勃。道路两旁,野菊花随风漫舞,流
溢着一道道金黄的锦缎,热闹喧腾。
  冷清着的,似乎只有那森森的“关山”,那些矮趴趴的陈年土坟了。
  其时,也还有几个族人,在路旁的玉米地里,辛勤地忙碌着。乌腾腾的晚玉
米,将他们的身影,濡染得绿茵茵,暗幽幽的;有些飘忽,摇移,不实在。实在
的,是玉米棵下,那些瘠薄的土地。族谱中的祖先,便是这土地的开垦者。
  我一边走着,一边遥想着那时的情形。一定有荆莽榛丛,有乱石怪兽。再就
是,狰狞可怖的粗砺和荒蛮。我联想到了“披荆斩棘”、“筚路篮缕”这类词语。
以前,在书本上,课堂里,我知道了它们的概念所指。但只有此时,面对着这历
史和现实的土地,我才真正地理解到其中的意味。
  我想,那时,在他们心中,一定有着一种强烈的冲动和愿望。这冲动和愿望,
纠缠着他们,磋磨着他们;最后也拯救了他们,成全了他们。
  那或许只是些简单至极的愿望:一两间温暖的农舍,三五头憨默的牲畜,几
小块属于自己的土地,和土地上纷繁充实的四季——为了这简单的愿望,他们用
了怎样的辛勤劳作,去争得,去换取,我已是无法目睹。但我能够想象:在荆棘
和乱石之间,我的祖先,是如何紧咬着牙,深抿着嘴,倾俯着腰脊,一点一点地,
将脚步挪向那希望的彼岸。而一场暴雨,几天干旱,甚至,一次雀鸟的栖集,几
只鼠鼬的漫步,都可能使他们微薄的希望,化为泡影,转瞬即无。最终,我想,
那煮在铁锅里、盛在土碗中的日子,也必定是野菜比粮食多,眼泪比欢笑多,苦
涩比甘甜多。
  而我的祖先,在哭过之后,在苦过之后,抹干泪水,又把自己的汗滴和心血,
洒向那遍布荆棘、乱石的土地了。我想,那时,在他们头顶,一定悬着一条无形
的鞭子。这鞭子,不时地抽打着他们,驱逼着他们。那被风雨剥蚀得凹凸沧桑的
脸上,那一条条如山川密布的岁月沟壑里,该蕴含了多少的苦难和坎坷啊!
  但就是这样,他们凭着自己的顽强和毅力,凭着自己的执著和隐忍,终于在
这片宛如白纸的土地上,站稳了脚跟,并把自己的名字,写在了族谱的前面——
从那时起,一个有着几百口人的家族(村庄),便开始在这丘陵的腹地扎根生叶,
并逐渐蓬勃生长了。
  而这,或许也是每一个家族,村庄乃至城镇,在诞生之初,都必将经历的艰
辛和磋磨吧。

  ·5·

  小心翼翼地,踩着那些朽腐而潮湿的乱草、灌丛,我终于走进了墓地。杂草
丛生,碑碣林立。没有鸟飞,没有虫吟;静静的墓地,幽谧而阴浸,真是灵魂安
息的所在了。夕阳浴染,野风微漾,那即将来临的暗夜,又使这儿显得格外的肃
穆,凄凉;像一段段陈旧破碎的往事。只有坟头上旺长的狗尾草和丝茅草,静静
地摇曳着,萋萋碧碧地,迎对着苍凉的夕阳。
  当然,也还有苍翠的松柏(这是关山之为“关山”,所不可或缺的物什),
蓊蓊郁郁地绿润着,精精神神地站立着,仿佛万古如斯。偶尔掠过微微的小风,
轻轻吹拂着坟地的青草杂树。或者惊起一两只野雀,在向晚的时光中,絮聒下几
句琐屑的碎语;胆怯地盘旋一阵,重又栖回草丛里,或枝柯间。坟墓里的死者,
却依然如初地酣睡着,继续着那人世以外的平和大梦。远远近近地,却又有几声
鸡鸣犬吠,证明着这墓地与生者世界的亲近。
  这,就是谢氏家族的“关山”了。这里,埋葬着我的祖先。他们虽然早就死
了,像初冬的晨雾,被阳光蒸腾,飘散了;像苦旱之后的微雨,迅即被大地收藏,
消弥了。但是他们的魂灵依然活着,活在这矮矮的坟茔里,活在这青草杂树间,
活在这片沉滞的土地上,也活在像我这样的子孙后辈的血液中。
  我一一地抚摸着那些碑碣,石幢,辨识着那些模糊漫漶的镌痕,字迹,并在
那粗砺而凉浸的感觉里,冥想着苍茫中的祖先的幽魂。虽然我不知道,在这泥土
的深渊,在幽邃的黑暗底处,他们是否正睁着昏朦的眼睛,望着我,望着这个后
人的一举一动;像我凝望着他们一样。但我相信,他们一定还在这里,在这片他
们开垦出来的土地上,在那条他们疏浚畅通的小河里。
  那河水流淌着,无分昼夜寒暑,仿佛已走得很远很远,却又一直都在这土地
上,缓缓流淌。就像这些树,枝干长得再高颀丰茂,根根脉脉,也还是深扎在脚
下的泥土里。就像我的祖上,世世代代,就为着这土地、这河流,仰止生息,未
有须臾的稍离;最后终老是乡,又叶落归根。
  这时,我才切切实实地感知到,一个家族、一个乡村及一代代农人,与这土
地的血肉缘系。那种执著和依恋,让我震慑,又让我浸沉。我觉察自己已走进那
简单而丰繁的村社文化之中,并为那些朴实的、与土地村庄和农人同在的民风民
俗、民性民情重重包围着了。
  放眼远眺,四野苍茫。运行周天的落日西坠之后,天地间,顿由寥廓澄明而
静穆庄严了。群山错落着,峰峦迭涌;山势如波浪一般,起起落落的,正如了人
的坎坷命运。我又一次想起了我的祖先们。现在,他们走完自己短暂的生命途程,
又回到泥土里了。就像“九叶派”诗人穆旦所说的:“我们的祖先已经睡了,睡
在离我们不远的地方。”只有他们的名字留在了族谱里,只有他们的精神,留在
了后人的骨血和梦萦里。
  从黄土中来,最后又归向黄土,这是任何人,都无可更改亦无可逃避的命运;
就像一粒粒粮食,在收获之后,又会以种籽的形式,被播撒下去。我想,我生命
中的某些东西,肯定已在此时,被触动、被改变了。
  望着山下暮色中的土地,屋舍,树木,庄稼,水塘,村路和人影,我恍然憬
悟,我自己也是那样的一粒粮食,在成熟之后,也终将被岁月之镰收割,最后又
归向泥土的深处。就像我的祖先们一样:自然地被安排到这片土地上来,做完命
定的事后,又被时光送走,聚合在另一个地方。他们的盛衰得失,功过是非,都
已像沙石一般,沉淀堆积在岁月的荒野里了。
  但是,在他们开垦出来的土地上,在那最初的茅檐旁边,毕竟有一栋栋简陋
的屋舍,随风而起;毕竟有一代代沉默坚韧的后人,落降下来,生灭于斯。庄稼
割了一茬又一茬,大地翻了一回又一回。日子虽然依旧枯涩惨淡,但生命不已,
希望永存,他们的耕作,也就难有止息。作为农人,他们的希望,总是琐碎渺小
的;而他们为之付出的劳作,却往往是人世间最为繁难艰辛的。他们肩上,或手
中,那些被岁月磨蚀的沉重农具,早已静静默默地把这一切,简单而繁复地写在
泥土中了,写在历史的笺页里了。
  当房顶上的炊烟,伴随着暮霭缓缓升起,一天的苦累疲乏,便随着夜色飘散
了。清暖的风里,也便有了田垄上荷锄而归的悠扬歌谣,有了饭桌上愉悦爽朗的
谈笑,和睡梦里,那不绝如缕的向往。我一代又一代的前辈,也便像那最初的先
祖一样,在贫寒的屋顶下,苦苦地挣扎,艰难地活命:做梦,也做爱,做所有那
些该做的事情。
  就像后来,我在一首诗中抒写的那样——
  他们苦役般忍受着风雪。干旱
  和雨季。不厌其烦地种植高粱。稻谷
  麦棵。他们坚韧地生活。挣扎
  气喘吁吁地作爱。繁衍子嗣。一代
  又一代。面对古来的天空
  和大地。满怀期冀地祈求风调雨顺 

  ·6·

  黄昏降临了。炊烟从山脚下,袅袅地漫升起来。时光依旧寂寞而安详。原野
里,仿佛到处都是祖先坟上青草的气息。微凉的晚风,一丝丝掠过,匆匆遽遽地,
又拂向了遥远的别处。墓地上,便更加荒凉,落寞了。但林立的碑碣、石幢和松
柏,在冥冥的暮色中,也坚挺得愈发顽强了。
  我真切地感知到:有一种陌生的东西,以其不可抗拒的力量,涌上我的心头,
并深入到我的魂灵和血脉之中。
  望着田野上那些劳作后归家的疲惫身影,我觉得,这人类的历史,虽说纷繁
复杂,其实也明晰简单;就好比这森森关山上的松柏:那松柏,终年累月都是一
色的苍青;在轮回的四季中,仿佛没有丝毫变化。可是不知不觉中,旧叶枯萎了,
凋落了,新叶又萌绽了,茁长了。正是在这凋落与萌绽的循环中,松树得以永葆
苍绿和活力。
  生命的长河,又何尝不是如此?老年人随风飘逝之后,新生命又呱呱坠地;
留在世间的,也便永远都是年轻、蓬勃的一群。正因如此,这广袤旷远的大地上,
也才日日都有那簇新而永恒的风景,人类的风景。
  风越发地大了起来。凛凛嗖嗖的,在旷野中吹拂着,游走着,朴朔迷离;仿
佛一种古老的旋律,让人永远不知道它从哪里来,又要去往哪里。大地日月是恒
定的,世间的人事,却早已悄然变更了。就像这萧萧飒飒的秋风,不知不觉地,
就多了丝缕的凉意。
  我也终于明白:家族就是我的命运,而祖先,就是我的血流的初源,是我卑
微生命的根本。辉煌也好,黯淡也罢,精采纷呈也好,索然寡味也罢,都已是属
于了历史,无可变更和改写的。就像我无法换掉自己的魂灵和血液一样。我只有
承继着他们留下的一切,并尽可能地发扬光大之。
  因为,没有他们,就没有我。是他们创造了我,是他们沉默的背影,滋润了
我,喂养了我,让我自觉或不自觉地,去亲近他们,承继他们,延续他们。就像
一茎青青的草,凭借着它的触须,深扎在生命籍以生根和蓬勃的地方,并且衍生
出一片盛开着鲜花的原野。
  当然,我也知道,没有我,祖先们也只会是历史中的一段虚妄和空无。
  如此,那飘忽、晃荡着祖先影子的“关山”和族谱,也便是我永远的胞衣故
地,是我生命的脐带和根本,是我生死不移的眷恋和依傍。不管以后,我去往何
处,离得多远,跋涉得多么艰难,那如血的乡愁,那温馨的情愫,都会自这里源
起;像血流一样,遍布我青青的叶掌。它将永远给我慰藉,给我鼓励,使我的灵
魂经由不息的抗争,而最终超脱悲苦,走向欢乐。
  而这,或许也就是我探寻血流之源的意义之所在吧。我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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