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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丰收村1994》
  ◆陶天财
  1.
  “妈那个B,没三番硬是不糊。” 
  没得卵事干,几根烂滚龙在打牌。啪的一声,扯拐匠刚摸起一张“听用”,
一张“霉子”打了出去。桌子上烟雾袅绕,像醺腊肉一样,扯拐匠背时晕了,几
圈下来没糊一盘,想扎扎实实地捞一把。他婆娘坐在旁边,眼睛骨碌碌直转,无
名鬼火焖起,随时都会发作。
  牛贩子勒了扯拐匠两眼:“咋个搞起的,憨鸡巴拿我的牌?”他抹一下袖子,
伸手摸牌,“幺婶二伯娘,安逸点儿来一张?”
  “打快点,打快点!”灰二娃磕揣子咚咚咚地敲着桌子:“打完牌,烧火佬
还要回去帮兄弟媳妇洗尿片片呢?!哈哈哈……”荷包里赢得涨鼓鼓的,灰二娃
高中毕业,嘴巴里净是鬼扯。几个人憨痴痴地笑了起来。
  只有烧火佬稳起不抖。他二郎腿吊得老高,吐了一口烟子才说:“像你一样,
偷人家女娃儿的窖裤。”——这是事实,纸包不住火,灰二娃在学校偷女娃儿窖
裤的事,附近的同学回来说了,生产队的人哪个不晓得?
  “红九”。牛贩子甩出一张牌。
  “对到起。”灰二娃说。
  “两番,糊球算了。”扯拐匠齐刷刷把牌一放。
  扯拐匠高兴惨了,今天晚上终于开张了,心想:手气来了吧?旁边帮腔的婆
娘脸色转晴,好像出了一点哄哄太阳。桌子不大,矮小,憨厚。输家开始给钱,
赢家开始洗牌。扯拐匠的婆娘一阵狗刨骚,抓了几张票子,说:“日脓包!稳妥
妥的三番都打脱了,傻撮撮的——走球了,先缴点过来,明天赶场打盐巴。”
  “就你B话多!”婆娘从门口消失了,像一阵风,扯拐匠说:“就是她狗日
的霉的,这下看老子糊给你看。”
  刚摸了几张牌。
  灰二娃说:“肚皮痛,先屙泡尿,帮我摸到起。”说完朝猪圈里蹿去。
  等半天不见动静,大家心头毛焦焦的,快要蔫火了。这是烧火佬的屋头,他
扭起个鹅颈子朝斜檐里喊:“屁娃儿,你挎鸭儿去了?快点。”没有回音,大家
扯起屁股辗出去看,还有人?——还有锤子的人。
  “球得罪!”牛贩子把牌扯起一甩,“小兔嵬子,把老子们当猴耍,不干了,
不干了,还是回去饱肚子吧。”
  “就那副德性!”烧火佬摇了摇脑壳。
  扯拐匠屁都没放一个,垂头丧气地回到家里。
  看样子婆娘吃过饭了,碗柜里剩半碗酸姜豆,长甩甩的蜷起,像几条青竹彪
蛇。灶头上摆两个碗,冷火清烟的还没洗,几只苍蝇子爬来爬去,扯拐匠随手抓
张帕子一扦,全部嗡声嗡响地飞了,背时的打落三只,两只半死不活,四脚朝天
还在乱蹬……
  现在是六月间,太阳火嫖嫖地晒,难得走一会儿荫。
  扯拐匠舀了一碗冷饭,扒两口又泡点昨天的茶。“哎,上次去成都扛箱箱就
好了!”扯拐匠自言自语,像一阵耳边风。婆娘也不在,不晓得哪里去了?不是
先回来了吗?
  “日你妈,晃兮兮的!”
  扯拐匠冒了一句,端起碗出门去望。
  娃儿在铺盖窝儿里哭了起来……

  2.
  灰二娃走在田坎上。
  家里人毛都没一根,妈老猴儿吃生酒去了——灰二娃的表婶,今年满七十。
灰二娃高考一完,回来碰上了。妈老猴说:“二娃,你去吧?”灰二娃看看背兜,
寡稀稀一封白糖两瓶白酒,就说:“你们去吧,我才不想当‘撮锅闹’(意同混
饭)呢!”
  妈老猴儿红眉毛绿眼睛,临走时丢了句话:“好好好,你狗日的在家看猪儿,
免得糟蹋别人的庄稼。”
  再过两根田坎,就拢屋了。
  灰二娃哼着歌,一会是“舅舅(九九)哪个艳阳天来哎嗨哟”,一会儿又是
“你总是心太软,心太软,独自一个人刘磊(流泪)到天亮”。——你听!你听!
这会儿又开始了:“洪湖水呀,狼(浪)呀嘛狼(浪)打狼(浪)啊……”
  “二娃,又赢了多少?”一个声音石坨坨的蹿了出来。
  “吓我一跳!” 灰二娃浑身鸡皮疙瘩,眼睛一梭,见秧丛里冒起个脑壳,
是袁正华,一个老辈子。
  “三姑爷呀,老大的太阳,你还在薅秧子?”
  “有啥办法?娃儿些打工,整不到钱回来。”
  灰二娃心里一默,说:“我还不晓得,你折子都几本了?!”
  “有个锤子的钱!你三姑爷,我还骗你不成?”
  袁正华擦一把汗,埋起脑壳,扯一窝叫做“毛白”的杂草。
  灰二娃撇了撇嘴,朝前走:“你的话都相信,我还不如跳到牛脚窝窝头汪
死!”
  袁正华的脑壳还没有抬起来,灰二娃就拢家了。他咕嘎一声推门进屋,膀子
一甩衣服一掷,往凉板儿椅泼了瓢水,再往上一躺:“啧啧!硬是凉快。”
  过了一会儿,灰二娃想起数一数票子。一块,两块,三块……他把荷包里的
钱全部倒了出来。 “不对啊,啷个才三十三块呢?我糊了五个三番,七个两番,
三个一番,还有几个棒棒,少说也该有五十好几?”
  他把角角票清成一把,块块钱理成一沓。从头又加了一遍。还是不晓得钱跑
到哪个旮儿去了?
  “总之是赢了。”
  灰二娃神扯扯地笑,然后稀里哗啦往肚子里倒了两碗稀饭,躺在椅子上又嘘
了一会儿歌,猪一样睡去。两点半过去了。三点半到来。门外一晃一晃的,有人
走动。
  “哪个?进来嘛!”灰二娃迷迷糊糊,伸了伸懒腰。
  “我还以为没人在屋头呢!”烧火佬推门而进,“四圈儿牌都没打完,你怎
么不打了?”
  “我肚子拉稀,先走了。”灰二娃真会扯谎。
  烧火佬递一根烟:“借个喷雾器,我打点儿农药。”
  “懒鸡巴烧烟得”,灰二娃摇了摇头,“我看找不找得到呢?”
  从耳房到堂屋,从灶房到猪圈,从河口楼到煤碳旮儿——灰二娃终于找到了
喷雾器。但他想起烧火佬刚才说的话,心里很不舒服,便空起双手从房间里按了
出来,回到烧火佬面前说:“哎呀,找不到。”
  “算球了!”烧火佬屁股一扯。刚走了几步,又倒了回来,对着灰二娃嘿嘿
嘿一阵傻笑。
  灰二娃眉毛一皱:“你笑啥子卵?”
  “二娃,我们商量个事情”,烧火佬凑近灰二娃耳朵边,怕声音跑了用手掩
着,“牛贩子有钱,我们下次打牌伙起抬他,干不干?”
  就你哪点水水?灰二娃真想笑。他想:我跟你们打牌,只是为了消磨时间而
已。灰二娃说:“抬个狗鸡巴?我才不干呢。”
  烧火佬自讨没趣,像个蔫气的茄子,扬长而去。
  太阳偏西,再偏西,已经垮到山坡后面去了。灰二娃舀潲喂猪,唤鸡进圈。
他看看时间,《新闻联播》就快要开始了……
  灰二娃遥控器一按。

  3.
  一涨一退山溪水。
  村里有个广播,初一修公路,十五分种子,每季度计划生育普查——等等等
等,大家都惊起耳朵听。
  这天,牛贩子对袁正华说:“这牛你不卖可以,订金500块也不消还了;你
吐出来的口水,先把它舔回去?”
  袁正华把牛拴好,腰杆硬了起来:“你想得安逸,都快下儿了。”他拍了拍
手,从牛栏里走了出来。
  “你眼睛日瞎了,”牛贩子手里挥着一张条子,“这上面是哪个狗日的签了
字的。”
  ……
  声间在坳口上,像一个广播,更像一根绳子,把人们从左邻左舍的房子里牵
了出来。“快点,有热闹看啦!”扯拐匠火上浇油,跟着起哄;婆娘抱着娃儿正
在喂奶奶,屁颠屁颠从后面跟了上来。
  “你不是也签了吗?狗日的。”袁正华说,“老子拿钱还你就是。”
  袁正华说着朝堂屋头走,像是拿钱。牛贩子左一把口水,右一把口水,双手
一搓又朝牛栏里走,好歹硬要牵牛。扯拐匠感觉要出问题,一阵小跑,又扭头对
婆娘吼:“你快回去,屋头门敞起呢。”
  扯拐匠的婆娘知道男人爱管闲事,说:“你屙痢饱了,挨两下子就过得
了?!”话音落下,天空“哐当”炸了一个雷,乌云滚滚,狂风暴雨即将来临;
娃儿哭了起来,这娘们儿连哐带哄,火气冲冲地往回走。
  这一切,就像四川人经常摆的一个龙门阵——
  张三说:“我的刀子不是吃素的。”
  李四说:“你试试看?”
  王五跳了出来,两个人都怕得尿了裤子。
  ——因为他们都不晓得王五要帮谁?
  话不扯远了。袁正华急火冲天跑进屋去,想打开箱子拿钱,发现钥匙找不到,
出门来看见牛贩子牵了牛,正好要走。他抄起一根扁担妈呀娘的就冲了上去——
这时候,扯拐匠就站在坝子中间。
  袁正华和牛贩子都愣住了。
  过了好一会儿,两个人同时说:“你说句公道话吧!”
  “那好!”扯拐匠说:“大家都是一个生产队的人些——一个先把扁担磕倒,
一个先把牛拴好。”
  扯拐匠拖过袁正华手里的扁担,又拎过绳子拴好牛,掏了自己的烟出来一人
一根,说:“要下雨了,日(热)得很,有啥子话,干檐坎上说。”
  摆事实,讲道理;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扯拐递了一根烟又一根烟,始
终站在中间立场。一会儿,袁正华脸红脖子粗;一会儿,牛贩子咬牙又切齿。看
来事情一时半会儿没个了断。——扯拐匠闲不住,又开始掏烟,发现只剩下一个
空盒盒。他抽出空盒盒外面的塑料薄膜,放在左手板心,一巴掌拍下去,“碰”
的一声。
  “大家都有道理,大家都没道理”,扯拐匠说,“这还不简单,等牛儿子下
了,断奶之后卖给我;老沙牛你们双方当面,再找个中间人,一手交钱一手货。”
  袁正华哑巴了。
  牛贩子哑巴了。
  村里的广播恩恩爱爱地唱,一会儿停了下来,一个声音喊道:丰收队李爱红
请接电话,丰收队灰李爱红请接电话……
  丰收村有个丰收队,丰收队没有队长,却有两个李爱红。扯拐匠的婆娘就是
其中一个。喊的可能是她?扯拐匠着急了,他说:“我先回去了,看是啥子鸡儿
事情——下次,大家再好好地打两场牌。”
  扯拐起身就走,回家之前挺有闲心,进牛栏摸了摸袁正华突起的牛肚子,挺
有把握地说:“快了快了,最迟八月份,肯定下条长鸡巴的。”
  牛贩子心不甘情不愿,悻悻地往回走,还斜眉吊眼地咒了一句:“鬼天,光
打雷不下雨,憨热!”
  一会儿,袁正华婆娘赶场回来,见男人坐在屋檐下,不开腔不作气像个木头
桩桩。她拿出一封信说:“三儿从广东写来的,说包吃包住650块钱一个月。”
  “当真?来我看看!”袁正华说。

  4.
  “牌桌子,一开张,将来讨个烂婆娘;坐上去,想发财,家破人亡没人埋。”
  ——这是一条诫赌的顺口溜,简单,好懂。
  在丰收村,别说张三李四王二麻子,就是他们的娃儿都背得滚瓜烂熟。但具
体情况需要具体考虑,比如说这次,扯拐匠、灰二娃、烧火佬和牛贩子,他们又
坐在一起了,大家都有言在先:只打四圈,必须打满才能收场。
  刚开始,大家都闷起脑壳,时不时来一句“对倒”、“吃起”,或“糊了”
之类的。后来不知谁放了一个屁,气氛就活跃起来了,然后热火朝天。
  牛贩子说:“选队长的事情,有动静了?村上说改天开会。”
  扯拐匠打一张牌说:“不关我卵事,又没老子们的份。”
  “对倒起。”烧火佬说:“搞得不好,就有你呢?”
  灰二娃一阵干笑。将手里的烟屁股扑一声弹出老远,说道:“哎,有几个麻
花钱呢?!”
  瞎猫儿碰到死耗子。扯拐匠连糊了几把,又说:“不贪了,棒棒。”
  烧火佬把牌一摊:“日你妈,今晚上撞鬼了?”大家一看,哇,不得了,下
起轿的三番,煮熟的鸭儿又飞了。烧火佬说:“来来来,换一下位子。”
  要求合情合理,也没人放屁,或说半个不字,位子就东南西北地换了。只有
一个人,脸色晴转阴,像张黄青菜叶子不高兴,那就是扯拐匠的婆娘。她在旁边
抱膀子说:“瓦漏格子稀,运气不好喝凉水都会哽死——以前咋不换?”
  烧火佬很不高兴:“看就看,不说话没人说你哑巴。”
  扯拐匠脸色青一块,紫一块,有点儿挂不住。于是劈头盖脸吼婆娘:“回去!
娃儿丢在家头,跑到这里打忿,老子等会儿给你顿干的。”
  这怎么得了?扯拐匠的婆娘两头受气,眼泪花子包不住了。她蹿起来,不管
三七二十一,双手一阵乱抓乱甩,嘴里不停地唠叨:“我让你打,我让你打——
看你狗日的些还打不打?!”刹那间,花花绿绿的牌夹杂着大张小张的钱,在屋
子里上升,旋转,散落一地……
  于是,大家都只顾捡着地上的钱;然后起身,后退。
  “疯狗!”有人骂了一句。
  扯拐匠觉得很没面子,两耳光打过去,然后拖起婆娘就走。
  留下三个人。
  灰二娃摇了摇头,说了句名言:“婚姻就是爱情的坟墓。”
  牛贩子说:“有这种婆娘,还想当个屁的队长?”
  烧火佬说:“哎!今天真的撞鬼了。”
  伸伸手,弯弯腰。灰二娃和牛贩子抬脚出门;烧火佬提了扫把开始扫地。就
在这时候,袁正华上气不接下气,像狗一样从侧边田坎上跑了过来。
  “三姑爷,你跑慢点儿呢!”灰二娃扯起嘴巴就喊。
  牛贩子不出声,他巴不得袁正华摔下去爬不起来。阿弥陀佛!
  烧火佬也来了精神,拎着扫把跑出来看。
  “快点,快点,我遭青竹彪蛇咬了!”
  屋旁有棵杏子树,袁正华倒了下去。
  “天啦!”
  烧火佬扫把一丢,随灰二娃和牛贩子蹦了过去。
  太阳很大。袁正华浑身稀渣稀渣的,盐水泡过一样。三个人二话不说,掐了
膀子,拖了脚杆,把袁正华弄到屋檐下一张椅子上摊着。
  “咋个办?”
  灰二娃望着烧火佬和牛贩子。
  “我出湾去喊医生罗宗云来。”烧火佬说。
  牛贩子看了看袁正华肿起的左脚,指了指说:“来不及了,连儿杆都乌了。”
他眼睛一转,又说:“我摸了那么多年牛屁股,好歹也算个兽医,让我试一试吧!
——烧火佬,倒碗白酒拿把菜刀出来,快点;灰二娃,舀盆水先把他脚杆上的稀
泥巴洗干净。”
  ……
  乌黑的血水和蛇毒,从烧火佬胡子拉渣的嘴巴洞洞里射出来,看上去像……
  灰二娃和烧火佬想笑,又笑不出来,把脸扭向一边,呱啦呱啦想呕。袁正华
焦眉烂眼,脸如煤灰;他去阎王爷那里逛了一趟,又醒了过来。
  回到家里。婆娘又哭又闹,要上吊。
  扯拐匠一根接一根地抽烟,不开腔。

  5.
  “烧火佬”有两种意思:一是公公跟儿媳妇这个;二是哥子跟兄弟媳妇那个。
还有第三种,反正名不正言不顺地乱搞,就叫“烧野火”。——这没啥子稀奇,
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嘛。
  然而有人说:“烧火佬,这几年天干都是你害的;如果你少跟你兄弟媳妇揉
一回馒头,太阳就少出一天呢?”
  烧火佬一拍桌子:“龟儿子,你再说,我把你嘴巴撕烂。”
  那人吓得打摆子,嘴巴嘟起,可以挂一个尿桶。但太阳还是太阳。它照样东
南西北地红,上下左右地热,像猪屁股牛屁股和猴子屁股一样。你说,太阳啥时
候才会穿起裤子呢?
  烧火佬的兄弟去广东打工,这是事实;兄弟媳妇留在家里,这也是事实;就
像大家开口闭口说的那样,烧火佬帮他兄弟媳妇洗尿片片,这也是事实。
  烧火佬其实叫刘新春。
  刘新春说:“就那么一回!”
  第一个把刘新春叫“烧火佬”的人,实在很冤枉。他不但挨了一顿憨打,掉
了两颗门牙,还买了一串鞭炮儿跟刘新春“充喜”,劈劈啪啪地,据说是为了避
邪。在丰收村,很多人都相信“烧火佬”是讨不到婆娘的。而刘新春“揉馒头”
的事情,一传十,十传百,“烧火佬”的称呼就扣在他头上了。
  当时的情节是这样的:
  刘新春的兄弟媳妇年轻漂亮,过门两个月不到,就有了。兄弟去广东打工,
媳妇留在家里。转眼孩子生了下来,白白胖胖,逗人喜爱。后来有一次,兄弟媳
妇也不回避,当着刘新春的面掀起衣服喂娃儿的奶奶;可就在那一刹那,刘新春
感到“东方红,太阳升”,突然眼前一黑,就扑了过去……
  完了。
  像没人知道一样,但还是被人知道了。
  刘新春提起裤子的第二天就出门打工。
  在浙江干过砖厂。
  去福建搬过水泥。
  到广东挖过土方。
  后来,只好回到丰收村老老实实地种田。
  最近,故事有了新的发展。
  有人说:“烧火佬的兄弟在广东犯了案子,要吃花生米,回不来了。”
  有人又说:“鬼扯!我刚从广东回来,前两天还和他一起划拳打马的。不过,
他养了个二奶倒是真的——我见过那骚货,打着摩登儿粉,像个妖精。”
  灰二娃他妈老猴儿吃生酒回来的那个下午,灰二娃学着电视上的新闻记者采
访他妈说:“你觉得烧火佬和他兄弟媳妇有没有可能?”
  老妈子觉得怪怪的,不正面回答,就举了个例子说:“好比我们家的老母猪
吧?牵张家也是配,牵李家也是配,总不能让它空着。”
  灰二娃想笑,憋住,怕挨棒棒。又问:“如果他兄弟回来呢?”
  老妈子说:“媳妇还是他的,又没少一块肉。”
  “那,他不回来呢?”灰二娃不甘心。
  “肥水不流外人田嘛。”老妈子说。
  反正没啥子事做,灰二娃意犹未尽,还想问些稀奇古怪的问题。老头子凶神
恶煞地横在面前:“二娃,没球事看你书去!你跟老子说,要是没考起学校,还
想不想复读?”
  灰二娃闷起,不作声。
  “问你话呢,哑巴了?”老头子说:“那天开会,我跟你二伯爷说了,他是
村委书记,这队长的事可是他说了算,两条路你考虑考虑。”
  “我才不当你那个背时队长呢!”灰二娃说。
  “队长咋了?总比卖老实屁股的强。”老头子火气冲天。
  灰二娃觉得没劲,二甩二甩地出了门,毫无目的地逛。
  盼星星盼月亮,八月都来了几天了,成绩还没下来。他默默地望一眼山崖上
快要落坡的太阳,两泡泪水在眼睛里打着转转。

  6.
  中秋节这一天,袁正华的牛下儿了。
  一大早,他就站在坳口上喊冤一样:“牛—贩—子,牛—贩—子,我的沙牛
要下儿了,你快点来帮个忙……”
  扯拐匠笑得弯腰驼背的,差点爬不起来。他婆娘在旁边“稀糊稀糊”地哭,
像煮稀饭一样,他装作没看见。于是,婆娘说:“你狗日的要是敢去成都,老子
也把娃儿丢在屋头,跑了。”
  “跟你说不清楚!”
  扯拐匠随便捡几件衣服,找个磷肥口袋一塞,算是收拾完了行李。他坐下来,
点起一根烟就开始琢磨了:是不是应该找本皇书儿,选个巴实的日子呢?
  灰二娃还是灰二娃。
  心灰意冷的灰二娃。日子一天天过去,成绩还是没有下来;牌是不能再打了,
看电视也没得闲心。他成天唉声叹气,坐不住,也没啥子地方好逛,一颗心像猫
儿抓的。妈老猴儿看在眼里急在心里,担心他闷出啥子病来,前天去赶场,卖了
一背兜鸡蛋,破天荒买了一盒月饼。他妈说:“二娃,我看就不要望了;只要人
勤快,在哪儿搁着都有饭吃。”老头子说:“你二伯爷说了,只要你一句话,这
队长的位子就是你坐。”
  中午吃饭的时候,烧火佬来了。
  喝了几杯酒,点起一根烟。烧火佬说:“二娃,你听我一句话,不要东想西
想的,队长还是要当,庄稼还是要种。——别像我一样,到时连婆娘都找不到一
个,光鸡巴让人说笑话。”
  听这么一说,灰二娃想起上次没借喷雾器给烧火佬,有点过意不去,索性朝
烧火佬碗里夹了两筷子肥片片肉说:“今天过节,咋个光顾着说话呢?”
  饭菜都快要冷了。
  酒还没有喝完。
  牛贩子从门口路过。
  “来来来,进来吃饭。”灰二娃他妈招呼道。
  “不用麻烦了吧?!”牛贩子草帽儿一扇一扇地跨进门来。
  灰二娃拿一副碗筷,老头子给牛贩子倒了杯酒。
  烧火佬脸红得像个猴子屁股,问道:“屙出来没有?”
  牛贩子说:“啥子屙出来没有?”
  “牛儿呀?”烧火佬说。
  牛贩子衔了一根烟,摇了摇头:“别提了,两条都——”
  话还没说完,灰二娃他妈从屋外咚咚咚跑了进来说:“二娃,快点,广播叫
你去接电话!”灰二娃板凳一掀,屁投一扯,光起个膀子朝外面跑去。后面几个
人赶紧从屋里跟了出来:“狗日的!你跑慢点呢,你跑慢点呢。”
  一阵风吹起,田里的稻谷一浪盖过一浪……
  -2004-6-29初稿
  -2004-7-20修改
  -2005-8-25定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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